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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沈青琢眉心微蹙,懷疑是自己耳背聽錯了,不可思議地確認(rèn)道:“你嫌我臟?”

        蕭慎眼睫低垂,嘴巴囁嚅兩下,到底沒發(fā)出聲音來。

        殿內(nèi)燭火惺忪,小少年卻站在背光陰暗處,看不清面上的神色,渾身散發(fā)著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氣息。

        沈青琢心里冒火,他這人不說有潔癖,但至少講衛(wèi)生,身上一直保持干干凈凈,從來還沒有人嫌棄過他臟。

        “我哪兒臟了?”他神色慍怒地攤開手心,語調(diào)不自覺上揚(yáng),“我來之前才凈過手。”

        蕭慎這才恍然意識到先生似乎生氣了,方才捏過小老鼠的手不自覺揪起了衣擺,指尖用力到深陷在布料中,“是我……”

        是他臟。

        冷宮里的一切都很臟,包括他自己。

        沈青琢怔了怔,半晌后猛地回過神來。

        他一時有些哭笑不得,繞過方桌走到小徒弟身前,微微俯身打趣道:“難不成我沒來之前,你在偷偷玩泥巴?”

        蕭慎下意識否認(rèn)道:“我沒有。”

        “弄臟了,洗洗干凈不就好了,多大點事兒?”不給他反應(yīng)的機(jī)會,沈青琢快準(zhǔn)狠地捉住小細(xì)手腕,“來,我們先去洗手。”

        躲藏在陰影里的小少年被強(qiáng)行拉了出來,蠟燭的火光映在茫然的小臉上,顯得有幾分呆呆傻傻。

        沈青琢不由分說,拉著他便往外走。

        冷宮里自然也有小膳房,只不過平常不開火,冷冷清清的,灶臺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四下找了一圈,沈青琢找到一個還算干凈的小木桶,拎著去院子里打水。

        深夜里氣溫極低,吭哧吭哧打出來的井水反而是溫?zé)岬模砻孢冒著絲絲縷縷白色的熱氣。

        “過來。”沈青琢歇了一口氣,喚道,“來凈手。”

        蕭慎依言走過去,望著水桶里清澈見底的水,忽然開口道:“這水不能喝。”

        “我知道,又沒讓你喝。”沈青琢放下挽起的長袖,“只是洗個手而已。”

        他曾經(jīng)看過相關(guān)的資料,古代皇宮里的飲用水一般都是附近運(yùn)來的天然山泉水,宮里打的井水多是用來擦洗打掃,或者防止發(fā)生火災(zāi),就近取水滅火。

        至于理由嘛,一是為了彰顯皇宮貴族們的金枝玉葉,二是怕后宮斗爭中,有人在水井里投毒藥,或者斗輸了拋尸跳井……

        思及此,沈青琢臉色一變:“不會有人投過這口井吧?”

        蕭慎只盯著他不說話,像是默認(rèn)了。

        沈青琢背后一涼,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佯裝鎮(zhèn)定道:“那還是不洗了,我們先進(jìn)去吧。”

        “騙你的。”蕭慎倏然展顏一笑,“沒有人投這口井。”

        沈青琢:“?”

        “你這小崽子,真是——”他第一次見小徒弟露出笑容,一時驚訝語塞,最后單手掐腰嗔罵道,“竟敢嚇唬先生了,你膽子不小啊!”

        蕭慎面上的笑意猶在,烏沉沉的眼底倒映著盈盈月光,亮晶晶一片。

        其實他也不算騙了先生。

        兩年前,曾有人想將他投進(jìn)這口井里,好在他死死抓住了井沿,十根指甲都快撓劈開了,否則今日的他,的確早已成為這井下的一具尸體。

        沈青琢只當(dāng)小徒弟破天荒和自己開了個玩笑,催促他趕緊凈手,而后又從袖子里抽出一塊手帕,仔細(xì)替他擦干凈手上的水珠。

        蕭慎全程乖乖地任由他擺弄。

        兩人回到偏殿,沈青琢拉著團(tuán)子坐回桌前,在搖曳的火苗下檢查兩只腫乎乎的小手。

        “我給你的凍瘡藥怎么不用?”他掀開眼皮子,卻發(fā)現(xiàn)團(tuán)子的眼神正直愣愣地落在他左手虎口處。

        沈青琢心下了然,舉起左手往團(tuán)子眼前更湊近一點,調(diào)笑道:“看看,這是哪只小狗咬的?”

        多日前小狼崽子咬的那一口已經(jīng)愈合了,在虎口處形成一個肉粉色的月牙形狀的傷疤。

        若是旁人,手上有這樣的傷口可能并不顯眼,但他的手瓷白如玉,毫無瑕疵,這塊粉色月牙便顯得尤為突兀,仿佛破壞了一種圣潔的美感。

        蕭慎抿了抿唇,眼底有一絲異樣的情緒閃過。

        “好啦,沒什么大不了的。”沈青琢很快收回手,“哪個男人一生不會留下幾道疤呢?”

        蕭慎強(qiáng)行將自己的目光從那只手上挪開,悶聲道:“下次不會了。”

        沈青琢微一挑眉,屈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還想有下次呀?”

        不過也說不準(zhǔn),以小狼崽子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烈性子,假以時日,若是他們再翻臉,小家伙咬死他不松口的概率依舊很大。

        這次蕭慎沒有躲開他的手指,甚至不易察覺地微微揚(yáng)起了臉。

        反正先生也不會真的用力。

        “先趁熱把湯喝了,待會兒先生給你涂藥。”沈青琢重新打開食盒,“大老遠(yuǎn)地拎過來不容易,一口都不許剩。”

        蕭慎接過湯盅:“好。”

        沈青琢單手撐著下頜,見小徒弟悶葫蘆似的只管埋頭喝湯,心道這次倒沒懷疑他是不是在湯里下了毒。

        不錯,有進(jìn)步。

        深宮之中不覺歲月流逝,轉(zhuǎn)眼間又過去數(shù)日。

        這日一早,沈青琢才剛起身,便聽小德子在門外傳報:“公子,蘇公公來了。”

        沈青琢擦手的動作一頓。

        蘇公公?這不是老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大太監(jiān)嗎?

        早起的困倦一掃而空,沈青琢瞬間打起精神來,快步走出內(nèi)殿。

        “沈公子,恭喜了。”一出殿門,身穿藍(lán)色太監(jiān)服的蘇公公便喜笑顏開地向他道賀。

        沈青琢也笑:“蘇公公,可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蘇公公舉起圣旨:“沈公子生辰將至,圣上特意命咱家來給公子道賀。”

        沈青琢?xí)猓纯坦蛳陆又肌?

        蘇公公開始宣旨。

        圣旨內(nèi)容廢話連篇,總結(jié)起來只有一個中心思想:朕憐惜你獨自一人遠(yuǎn)離家鄉(xiāng)來到盛京,生辰不能與父兄親人一起度過,特此恩賜金銀首飾,你還有什么想要的東西,盡管來同朕求。

        “來人,將圣上恩賜的圣物抬進(jìn)來。”蘇公公宣完圣旨,一掃拂塵,殿外候著的小太監(jiān)們立刻抬進(jìn)來兩個大箱子。

        沈青琢:“臣謝圣上隆恩。”

        蘇公公:“沈公子,圣上特意叮囑,您要是想要旁的賞賜,便隨咱家一道回宮面圣吧。”

        沈青琢什么也不想要,卻還是輕聲應(yīng)道:“好,那便勞煩蘇公公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正殿,沈青琢不動聲色地暼了一眼小書齋的方向,果然見團(tuán)子正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后,暗中觀察他們。

        他并未多看,隨蘇公公一道走出去。

        穿進(jìn)這個世界后,為了避免麻煩,沈青琢鮮少在宮中隨意走動,也就之前去了趟東宮太子府,然后便是跑得最勤的冷宮,因此對皇宮的布局一點也不熟悉。

        此次面圣,他便暗中記下了所行路線。

        御書房外,內(nèi)侍太監(jiān)通報后,蘇公公小心地掀開簾子,沈青琢腳步輕緩地踏入了殿內(nèi)。

        光熹帝正端坐在案桌前看奏折,底下跪著一名身穿朝服的大臣,也不知跪了多久,腰板挺得筆直。

        “微臣拜見皇上。”沈青琢撩開錦袍,跪下給光熹帝磕頭請安。

        他一個土生土長的現(xiàn)代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如今卻也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恭恭敬敬地給老皇帝下跪請安。

        這萬惡的封建社會啊。

        “免禮。”光熹帝抬眼,語氣含笑道,“抬起頭來,讓朕瞧瞧最近氣色如何?”

        沈青琢依言起身,抬起臉來,目光平靜地望向案桌后的光熹帝。

        光熹帝年逾四十,正值壯年,身著一襲明黃袞繡龍袍,神態(tài)中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帝王威嚴(yán)。

        只一眼,沈青琢便裝作不敢直視,微微垂下眼眸,“承蒙皇上掛念,臣一切都好。”

        “朕瞧著氣色也是比前幾個月好。”光熹帝打趣道,“難不成霽月閣,比東宮住起來還要舒坦?”

        沈青琢淡淡道:“霽月閣是皇上賞給臣的居所,住起來自然舒坦。”

        光熹帝大笑道:“好小子,嘴是越來越甜了。”

        沈青琢:“臣不過是實話實說。”

        “好一個實話實說啊。”光熹帝放下奏章,起身走下高臺,意有所指道,“朕身邊能人才士眾多,卻偏偏缺了幾個敢實話實說的人。薛侍郎,你說呢?”

        跪成一尊雕塑的薛巖開口道:“皇上說得是。”

        “罷了。”光熹帝冷笑一聲,“今日沾沈小公子的光,你先退下,少跪在這里礙朕的眼。”

        “是。微臣先行告退。”薛侍郎跪得太久,雙腿不免僵硬,起身時微微晃了晃,又迅速穩(wěn)住身形。

        路過沈公子身側(cè)時,他不小心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沈青琢隨手扶了他一把,“大人當(dāng)心。”

        薛侍郎面色一紅:“多謝沈公子。”

        沈青琢淡淡一笑,松開了手。

        殿內(nèi)重歸安靜,光熹帝坐回椅子上,“青琢,朕賞你的那些小玩意兒,可還喜歡?”

        沈青琢不卑不亢道:“皇上垂愛,只是臣在宮中衣食無憂,委實用不上那些賞賜。”

        “朕賞你的,你便收著。”光熹帝頓了頓,“明年待你二十歲生辰之際,朕便傳召你父兄入京,陪你行加冠之禮,如何?”

        沈青琢心道你這糟老頭子裝什么好人,面上卻做出一副驚喜的模樣:“皇上當(dāng)真?”

        “君無戲言。”光熹帝語氣溫和道,“你小小年紀(jì)便離家來到盛京,如今已有三年之久,想必定是會思念家中父兄。”

        沈青琢垂下眼簾:“謝皇上體恤。”

        光熹帝滿意地點了點頭,狀似隨口道:“朕忘了問你,你自告奮勇要做七皇子的侍講,感覺如何?”

        東拉西扯一大串,總算聊到了正題。

        沈青琢面上隱隱透出羞愧之色:“七皇子尚未開蒙,微臣學(xué)識淺薄,教導(dǎo)起來力不從心。”

        “難為你了。”光熹帝漫不經(jīng)心道,“所以你怎么想,那孩子還有繼續(xù)教導(dǎo)的必要嗎?”

        沈青琢一時陷入沉默。

        他并非不知道光熹帝問話的真實意圖。一來光熹帝有七個兒子,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對于自幼在冷宮中長大的七皇子并不太在意。

        二來,天家無父子,當(dāng)年他一夜之間屠了趙氏滿門,心中多少有點鬼,對于這個有著趙氏一半血脈的七皇子,便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甚至有一絲極其隱秘的忌憚。

        所以他本來打算就這么將蕭慎放養(yǎng)在冷宮中,可無奈太后偏要插手,這才不得不做做樣子,下旨給七皇子找個侍講。

        而前幾日,裴少傅也曾提醒沈青琢,大可趁此機(jī)會丟了這個燙手山芋,回東宮繼續(xù)過他的悠哉日子。

        “怎么不說話了?”光熹帝眸光深沉,似笑非笑道,“方才朕還在夸你,敢于實話實說。”

        沈青琢當(dāng)機(jī)立斷,跪下請罪:“微臣不才,只能為七殿下啟蒙,教導(dǎo)殿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為人道理。皇上若是想七殿下學(xué)有所成,恐怕還是要讓殿下同諸位皇子一同進(jìn)學(xué),方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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