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沈青琢說話時，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小狼崽子，話音剛落，便察覺他繃直的脊背倏然松懈了幾分。
這個反應，完全在沈公子的預料之中。
果然，蕭慎很快抬起臉來，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直視著他，“先生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回報？”
沈青琢雙手合攏，慵懶地撐住下頜，反問道：“你能給我什么？”
蕭慎抿了抿雙唇。
今日一無所有的他，到底能給先生什么？
沈青琢耐心地等待下文。
“既然先生愿意教導我，肯定有先生的理由�！倍虝旱某聊�，蕭慎目光灼灼地開口道，“無論先生想要什么，今日的我給不了，來日也一定能給�！�
沈青琢細細端詳著年幼的小暴君，片刻后，忽然笑了起來：“好，好得很。”
他這一笑，霎時冰雪消融，但蕭慎并不明白他的反應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不由蹙起了眉心。
“小小年紀，不要總愁眉苦臉的。”沈青琢起身，提高嗓音喚道，“小德子。”
小德子迅疾從門外沖了進來：“公子有何吩咐？”
沈青琢：“叫人把飯菜都撤了吧�！�
小德子：“是，公子�！�
幾個小太監(jiān)低眉順眼地走進來，手腳麻利地將午膳撤了下去，從頭至尾不敢抬眼看一眼公子。
轉眼間，小書齋中又只剩下師徒二人。
沈青琢走至案桌前，挽袖提筆，揮毫寫下了兩行詩。
最后一撇穩(wěn)穩(wěn)收束，他側眸望向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里的團子，“你杵在那兒做什么？”
“我——”蕭慎將捏緊的拳頭背到身后，忍不住小聲詢問道，“我還可以繼續(xù)學嗎？”
“不然呢？”沈青琢微一挑眉，“先生同你說過的話，你又當作耳旁風�！�
漆黑的眼睛里透出一絲茫然。
沈青琢：“過來�！�
這幾日的訓練初見成效，蕭慎下意識聽從他的命令走過去。
沈青琢抬手，輕輕捏了一下團子的小臉，“先生想要的回報，現(xiàn)在的你確實給不了，但幸好先生對你有信心�！�
他本來是想直截了當?shù)馗嬖V小徒弟，沒錯，我對你好，就是明晃晃的有所圖謀。
良心未泯、日行一善這種鬼話，他的小徒弟打從心底就不會相信。
沒想到小徒弟比他預期的更加敏銳，甚至懂得畫大餅來拉攏他做盟友，這倒是意外之喜。
而蕭慎顯然還不習慣這種近乎親昵的舉動，腦袋不自然地往后躲了躲。
沈青琢輕嘖一聲：“怎么，先生這么辛苦教你讀書認字，捏你一下臉，你便不樂意了？”
和初見時的清瘦相比，這段時日的投喂，團子的小臉總算長了一點肉。雖然手感還是不夠好，但起碼能捏得起來了。
蕭慎躲閃的動作一頓，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
沈青琢心情大好，指尖又捏了一下小臉蛋，這才開始進入新一輪的教學。
此前他特意查閱過，大雍皇子們的必修課就是傳統(tǒng)的經(jīng)書和史書。所學經(jīng)書是傳統(tǒng)儒學十三經(jīng)，《易》、《詩》、《書》、《禮》、《春秋》等。而史書已有二十一史，再加上大雍史官編撰的《大雍王朝史》，組成二十二史。
可惜他對傳統(tǒng)儒學涉獵不深，暫且沒有信心能將儒學十三經(jīng)講得深入淺出，因而決定先從他較為熟悉的《詩經(jīng)》開始講起，也更適合初學者。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保�3］
《詩經(jīng)》開篇第一首詩便是《關雎》，一首描寫男女戀愛的情歌。
沈青琢若有所思，愛情應當是很美好的事物，原書中暴君一生從未動過心，從未有過情，從未愛過人，這可能是他最大的人格缺陷。
《詩經(jīng)》讀起來朗朗上口，盡管蕭慎還不解其中深意，但誦讀兩遍后便順利地背了下來。
許是午膳時受了驚嚇，今日他比往常更如饑似渴地吸收新知識，直至天光完全消失，仍舊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沈青琢早已講得口干舌燥，停下來喝茶潤喉，不由對他讀書時的授課老師們肅然起敬。
“今日先到這里吧�！彼畔虏璞K，清了清嗓子，“你若是還想繼續(xù)學，便將書帶回去�！�
蕭慎面露一絲喜色：“我可以帶回去嗎？”
沈青琢提醒道：“但你要注意保存好了，不要讓旁人輕易找到�！�
蕭慎用力地點頭，似乎是怕他反悔，一把將書抱進了懷里，像是抱著什么心愛的禮物。
沈青琢有些好笑，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不許挑燈夜讀，勞逸結合，記住了嗎？”
蕭慎再次點頭，抱緊了懷里的書。
沈青琢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想起自己早上臨時抱的佛腳還沒派上用場，“對了，我還沒教你扎馬步呢。”
蕭慎：“……”
沈公子笑盈盈道：“騎射之類的高端技能我教不了你，但我可以教你如何強身健體啊�！�
蕭慎隱隱覺得這笑有些不懷好意，但他暫時還反抗不了先生的決定，只能跟著他往院子里走。
“來。第一步，雙腳外開，與肩膀同寬�！鄙蚯嘧劣H自上陣，細心調整小徒弟的姿勢，“微微蹲下，雙腳尖轉向前，對——現(xiàn)在重心慢慢下移……”
蕭慎的身體很僵硬，馬步?jīng)]扎一會兒，小腿肚子就打起了顫兒，簌簌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
但他暗自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地繼續(xù)堅持著。
沈青琢看在眼里，估摸著第一次練習時長差不多了，這才出聲道：“好了，慢慢站直——小心！”
他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接住了搖搖晃晃往地上倒的小徒弟。
預想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反而一頭撞進了溫暖的懷抱里，蕭慎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只余鼻尖處縈滿了好聞的幽香。
“沒事吧？”沈青琢不禁有些懊惱，“你這小身板弱不禁風，不該折騰你的。”
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小徒弟養(yǎng)得白白胖胖一些。
“我……沒事。”蕭慎埋在溫軟的胸口，悶聲回道。
“沒事就好�！鄙蚯嘧凛p舒了一口氣，松開雙臂，“能站得穩(wěn)嗎？”
蕭慎早就緩過來了，只是從先生懷中剝離的一霎那，好像他的心底有什么東西，也一并被抽了出來。
“我先回去了，先生。”他垂著長長密密的眼睫，讓莫名失落的眼神落在地上。
“嗯，去吧�！鄙蚯嘧翐]了揮手，不放心地叮囑道，“路上小心些。”
“好。”蕭慎低聲應了，轉身踏著月色離開霽月閣。
冬夜的風，凜冽刺骨，蕭慎獨自一人走在熟悉的宮道上，忍不住縮了縮暴露在寒風中的脖頸。
從霽月閣到冷宮，不過短短一刻鐘的距離，卻仿佛是從天上仙宮掉落至陰曹地府。
他站在荒草叢生的冷宮前，望著黑暗中陰森森的牢籠，竟控制不住自己，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厭惡。
十二年前，他在這里發(fā)出第一聲啼哭，此后漫長的時間里，他便被困在了這里。本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一切，發(fā)霉的饅頭，潮濕的被褥，冰冷的床榻，墻角里“吱吱”亂叫的老鼠。
但今夜，他總覺得老鼠的叫聲很吵，很討厭，很令他心煩意亂。
蕭慎抱著膝蓋坐在床榻上，目光冰冷地盯著夜里出來覓食的老鼠。
因為沒有充足的糧食，冷宮里的老鼠很瘦小，天寒地凍，行動也變得更遲緩。
在長期和它們打交道的過程中，蕭慎已經(jīng)總結出了足夠的經(jīng)驗，他起身下榻，腳步輕若無物，接近角落時，整個人趴了下去，在黑暗中匍匐前進，伺機而動。
“吱”的一聲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那只漏網(wǎng)之鼠。
“抓到你了�！彼弥律蛄渴种袙暝男±鲜�，臉上竟泄出一絲詭異的笑。
他爬起來，蹲在地上，將這只小老鼠踩在腳底下，一點一點地用力，再稍稍放松一些，來回重復好幾次，滿意地欣賞小老鼠吱呀亂叫著拼命掙扎。
就像他自己，在那些人的鞋底下，徒勞而凄慘地掙扎……
蕭慎面色驟然一冷，瞬間失去了繼續(xù)玩的興趣。
他松開腳，就在老鼠準備逃竄的一剎那，狠狠一腳踩下去。
與此同時，耳畔傳來一道輕柔的嗓音：“小徒弟，睡了么？”
蕭慎一失神，腳下的動作頓了頓，讓本該爆腸破肚的小老鼠逃走了。
須臾，他收起面上陰冷的神色，轉身望向窗外。
皎潔的月光下，修長如玉的青年正負手站在窗欞前，月色朦朧，但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卻能清晰地捕捉到，青年正在溫柔地沖他笑。
蕭慎吞咽了一口干澀的唾液：“先生？”
“先生來給你送東西�！鄙蚯嘧僚e起手中的書，“你心心念念的寶貝落下了�！�
片刻后，蕭慎摸索著點燃了蠟燭，內(nèi)殿霎時亮堂起來。
沈青琢將書放到床頭，又回到桌子前，打開自己帶來的食盒，“小膳房燉了一鍋藥膳雞湯，我不喜歡這味道，沒喝兩口，都給你帶來了�！�
熱騰騰的雞湯香味飄滿了內(nèi)室，蕭慎卻只遠遠地站著。
“你也不喜歡？”沈青琢暼了他一眼，自顧自道，“不喜歡也得喝�！�
蕭慎悶不吭聲。
沈青琢耐心地哄道：“我還給你帶了棗泥糕，可甜了，不想嘗嘗？”
可不管他怎么說，蕭慎的雙腳都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耐心告罄，沈青琢沉下臉：“我數(shù)三個數(shù)，一、二——”
蕭慎終于不情不愿地挪了過去。
沈青琢差點被氣笑了，抬手想將人一把拉過來，結果手還沒碰到衣角，就被他觸電般甩開了。
沈公子怔了怔，不明白他的小徒弟又在鬧什么別扭。
“臟�！笔捝鲝暮韲道飻D出了一個字。
沈青琢：“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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