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早幾年,更年幼些的蕭慎,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父皇從不來冷宮看他,像是沒有他這個兒子,母妃則常常要拉著他一起死,清醒時也不停咒罵哭訴,后悔怎么沒在懷他的時候一頭撞死。
后來他漸漸意識到,不是他不夠乖,而是打從一出生起,他就被所有人拋棄了。
但這一刻,眼前的先生神態(tài)溫柔地望著他,語氣鄭重地向他承諾,絕不會輕易拋棄他。
這一幕,自此深深印刻在蕭慎的眼里和心里,以至于經(jīng)年累月后,依舊能在腦海中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細(xì)節(jié)。
眸底散落的星光,眼尾上揚(yáng)的弧度,柔軟濕潤的雙唇開闔,呼吸清如冽冽朝露,氣息濃似郁郁寒梅,清絕郎艷,世無其二,襯得身后那一彎明月也黯然失色。
“好啦,天這么冷,別傻站在這里吹風(fēng)了!逼毯,沈青琢收回手,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徒弟瘦弱的肩,“回去睡吧,明日照常來聽講!
“嗯!笔捝髅嫔坏貞(yīng)聲,姿勢呆板地轉(zhuǎn)身抬腿往前走。
沈青琢叫住他:“哎,你去哪兒?”
蕭慎腳下一頓,臉上不由浮現(xiàn)出一絲茫然。
“殿門在那邊!鄙蚯嘧翢o奈地抬手指向另一個方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還沒用晚膳?”
小德子匯報說,晚膳時進(jìn)去小書齋,里面的人就不見了,想來是偷偷躲在了哪個角落等他回來,估計這會兒還餓著肚子呢。
“?”蕭慎終于從暈頭轉(zhuǎn)向中醒過神來,下意識否認(rèn)道,“我已經(jīng)吃過了!
話音剛落,空癟的小肚子就傳來一陣抗議的咕嚕咕嚕聲,在寂靜的夜里異常真切。
蕭慎:“……”
幼年版小暴君當(dāng)場僵住,滿臉不知所措。
沈青琢啞然失笑,體貼地替小徒弟找了個臺階下,“是我餓了,你要陪先生再吃點(diǎn)東西嗎?”
雪白的小臉爬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蕭慎勉為其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膳房一片整潔,食材廚具擺放整齊,和冷宮的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了防止主子夜里想進(jìn)食,小膳房一時來不及做,所以通常都早早備了宵夜,放在蒸鍋里保溫。
沈青琢掀開蓋子,鍋里放著一碗香甜粘稠的赤豆粥,一盤翡翠香蝦小餃,佐以玲瓏玉心脆蘿卜,精致又開胃。
他將宵夜全端出來放在灶臺上,示意小徒弟趁熱吃。
蕭慎倒也沒客氣,端起熱騰騰的碗,一口赤豆粥下肚,只覺全身都暖和起來。
沈青琢靠在一邊,輕聲道:“吃慢些,別燙著了。”
“先生,你不吃嗎?”蕭慎捧著碗詢問道。
沈青琢笑道:“看你吃得這么香,先生就飽了!
蕭慎有些困惑:“為什么?”
“先生今日再教你一個成語吧!鄙蚬诱Z氣不正經(jīng)地打趣道,“秀色可餐。”
其實(shí)是他晚上在太子府吃得不少,這會兒什么東西也塞不進(jìn)去了。
“秀色可餐?”蕭慎眨巴兩下眼睫,心中暗暗記下了這個成語。
翌日,沈公子生辰當(dāng)日,各個宮里備的賀禮都送上門來。
原主本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質(zhì)子,但偏偏光熹帝為了彰顯仁德寬厚,向來待他溫和親近,尤其是昨日一番大張旗鼓的賞賜,各宮聞風(fēng)而動,紛紛送上精心準(zhǔn)備的生辰賀禮。
沈青琢對這些金銀玉器完全沒興趣,但身在宮中么,有足夠的傍身財物總是好的,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能用得上。
于是,他將這件事交給了小德子,統(tǒng)一記錄賀禮清單,分門別類歸納存放好。
有來有往才叫人情,這些將來都是得還的。
晌午時分,沈青琢接到了來自幽北的家書。
用來封印信封的火漆有明顯被破壞過的痕跡,但他并沒有在意,直接拆開書信。
映入眼簾的字體矯若驚龍,翩若游鴻,仿佛能透過力透紙背的筆鋒,一窺執(zhí)筆之人的風(fēng)采。
寫這封信的人,正是鎮(zhèn)北王長子,神武大將軍沈風(fēng)瀾,也就是原主的大哥。
信中無非是一些家常話,匯報家中一切安好,三弟你孤身一人遠(yuǎn)在盛京,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大哥有機(jī)會進(jìn)京便會去探望你。
沈青琢簡單掃了兩眼,便意興闌珊地收起了家書。
書中對于原主和家人的關(guān)系著墨很少,原主死的那一年,消息傳至幽北,甚至沒有人敢來盛京奔喪,替原主收尸。
不過也無尸可收。
“公子,太后娘娘派人送來了安神香。”小德子雙手捧著檀木香盒走進(jìn)來,“今夜便可以繼續(xù)點(diǎn)熏香了!
沈青琢瞥了一眼:“太后送來的?”
小德子回道:“是啊,去年公子大病一場后,夜里總睡得不安穩(wěn),太后娘娘便將西域進(jìn)貢的安神香賜給公子。前段時間熏香燃盡了,這不,趕著您生辰,太后娘娘又送來新香了。”
“是么?”沈青琢望著那盒熏香,表情若有所思。
據(jù)他所知,原書中太后及其身后的外戚,與光熹帝始終在暗處進(jìn)行權(quán)力博弈。之所以提出要給七皇子開蒙,也并非是出于祖母對孫兒的慈愛,只是想借機(jī)試探,光熹帝到底還聽不聽她的話,有沒有將她這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所以,太后會無緣無故地好心送他安神香助眠?
恐怕沒那么簡單。
沈青琢正思索著,又聽殿門外傳來小太監(jiān)的通報聲:“公子,裴少傅遣人送來賀禮,正在殿外候著。”
“讓他進(jìn)來吧!鄙蚯嘧潦栈匕l(fā)散的思緒,提裾踏出內(nèi)殿。
看來是他昨日和太子說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話起了作用,裴少傅有意避嫌,今日只派人前來送禮。
“拜見公子!眮砣朔钌腺R禮,“這是裴大人派屬下送來的賀禮——文房四寶。”
沈青琢微一挑眉,這位裴少傅,好像比他想象中有意思啊。
他走過去,修長如玉的手打開盒子。
狼毫湖筆,松煙徽墨,青檀宣紙,冰紋端硯,文房四寶之首,樣樣皆是上品,看出來挑選時費(fèi)了一些心思。
“替我謝謝你家少傅!鄙蚯嘧劣H手接過賀禮,含笑道,“順便幫我轉(zhuǎn)達(dá)一句,這份生辰禮我很喜歡!
來人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一定如實(shí)轉(zhuǎn)達(dá)!
沈青琢偏頭,示意小德子給他拿些賞賜,自己抱著文房四寶,緩步踱回殿內(nèi)。
不多時,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闖了進(jìn)來,“先生!”
沈青琢掀起眼睫:“怎么了?”
蕭慎小口喘著氣,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硯臺上,語氣里有藏著掩飾不住的雀躍,“那首詩我弄懂了!
今日一早,先生要他自己獨(dú)立背誦理解一首全新的詩詞,他做到了。
“我還以為什么事呢,嚇我一跳!鄙蚯嘧潦,“你來得正好,裴少傅差人送來了上好的文房四寶。”
聽聞“裴少傅”三個字,蕭慎眉眼間的激動霎時便消失了。
“愣著做什么?”沈青琢向小徒弟招了招手,“過來瞧瞧!
蕭慎目光遲疑地走過去,只見先生的手?jǐn)R在宣紙上,比細(xì)膩的白紙還要更潔白瑩潤幾分。
“這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喜歡的一份賀禮!鄙蚯嘧列Φ溃暗饶愕淖衷俸每葱,先生便借花獻(xiàn)佛,將這套文房四寶轉(zhuǎn)贈于你!
蕭慎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指,嘴里回道:“我不要。”
“你這小笨蛋,不知道這套文房四寶多貴重。”沈青琢只當(dāng)他不識貨,輕輕拍了一下圓鼓鼓的后腦勺,“算了,先去檢查你的功課。”
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蕭慎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一張小臉苦巴巴地皺了起來。
是夜,蕭慎躺在冷宮的床榻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他的腦海中不斷回響起白日里先生說的話,以及先生看那套文房四寶的眼神。
今日是先生的生辰,霽月閣到處擺滿了賀禮。他本來也想送先生一份生辰禮,可思前想后,自己竟然無禮可送。
他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愈想愈難受,他抬手擁過先生送他的羔裘,將臉埋進(jìn)柔軟的羊毛中,嗅到了日漸寡淡的馥郁梅香。
梅香……等等!
蕭慎猛地從床榻上彈了起來,抓過棉衣,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快步往門外走。
他記得錦華宮附近有一片梅林,曾聽宮人們說是因?yàn)槭珏矏勖坊,所以父皇便命人種了一大片梅林。
趁著月色,他小心避開宮里巡邏的禁軍,一路往錦華宮的方向摸去。
時值寒冬臘月,滿樹紅梅卻如烈焰般綻放。
蕭慎站在梅樹下,仰臉望著枝頭嬌艷的梅花,眼前便浮現(xiàn)出了那張盈盈含笑的面容。
他不假思索地攀上一棵梅樹,伸手折了幾支長勢最好的梅花,而后利落地跳下去。
然而,就在他準(zhǔn)備原路返回時,身后傳來一道醉醺醺的喝斥聲:“大膽!哪個偷花小賊,竟敢偷到本殿下的宮里來?”
蕭慎腳步一僵,瘦削的脊背倏地弓起,渾身上下都進(jìn)入了攻擊狀態(tài)。
“呦,這不是七弟嗎?”蕭邵元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你大半夜的不在冷宮里睡覺,跑來我宮里偷花?”
“我沒有偷花。”蕭慎轉(zhuǎn)過身,語氣生硬地回道,“我只是折了兩支花!
“有區(qū)別嗎?”蕭邵元問自己身旁伺候的太監(jiān),“你說,他是不是偷花賊?”
“是是是!四殿下說得是!”小太監(jiān)哪兒敢說不是。
“七弟,你這偷雞摸狗的壞習(xí)慣跟誰學(xué)的啊?”蕭邵元來了興趣,“還有,父皇不是不準(zhǔn)你在宮里亂跑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蕭慎咬了咬后槽牙,低聲回道:“我這就回去。”
“等等!”樂子送上門來,蕭邵元豈會輕易放走,“我讓你走了嗎?”
握住梅枝的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蕭慎眼睜睜地看著他走近。
蕭邵元停下腳步,大手“啪啪”地打著弟弟的臉,教訓(xùn)道:“你看看你,一副畏畏縮縮見不得光的樣子,有哪一點(diǎn)像我們蕭家人?”
蕭慎眼眸低垂,一聲不吭。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yàn),只要等蕭邵元玩夠了,自然就會放他走。
“對了,聽說父皇把那個沈青琢賜給你做侍講了?”蕭邵元繼續(xù)拍弟弟的臉,“怎么樣?他可是太子的入幕之賓,沒少折磨你吧?”
蕭慎瞳孔驟縮,咬緊了牙關(guān)。
“啊呸!”蕭邵元啐了一口,“本殿下就瞧不上他,整日一副高嶺之花不可侵犯的模樣,說到底不就是爬上了太子的床,上不得臺面的男寵——嗷!”
狠狠一腳正中襠下,蕭邵元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哀嚎。
蕭慎盯著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厭惡,“閉嘴!”
“蕭慎!你瘋了!”蕭邵元緩過最初那一陣鉆心的疼痛,瘋了似的撲向他,“我弄死你這個小畜生!”
蕭慎拔腿就跑,蕭邵元追在后面破口大罵,隨行的小太監(jiān)也慌慌忙忙地跟上去。
黑黢黢的宮道中,蕭慎仗著自己身材瘦小,四處亂鉆,很快便將人引到冷宮附近廢棄的一座園子里。
園子里有一個池塘,此處極為偏僻,人跡罕至,等過幾日有人發(fā)現(xiàn)池塘里多了兩具尸體,又關(guān)他什么事呢?
蕭慎眸光陰沉地停在池塘前,轉(zhuǎn)身面向氣喘吁吁追來的蕭邵元。
他忍這個蠢貨已久,既然今夜忍無可忍了,那便提前動手除掉吧。
“小、小畜生!”蕭邵元許久沒有這樣劇烈地跑動,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扶著膝蓋大罵道,“今日、今日我非打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呵……”蕭慎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四哥,你知道溺水而亡的人,死后會去哪里嗎?”
蕭邵元望著黑沉沉的眼珠子,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你想干什么?”
話音剛落,蕭慎猛地沖上去,攔腰抱住他就往池塘邊拖。
“你干什么!”蕭邵元反應(yīng)過來,立刻掙扎著往后退。
但蕭慎殺心已起,他像一頭被放出牢籠的饑腸轆轆的狼崽子,一口咬住了獵物便死不松口,誓要見血封喉。
蕭邵元死也想不到,平常逆來順受的七弟竟敢對他下死手,沒掙扎幾下,便被狠狠撞進(jìn)了池塘里。
“噗通”一聲,掀起一陣巨大的水花。
與此同時,一道清亮焦急的嗓音劃破沉沉夜色:“蕭慎!蕭慎你在哪兒?”
站在岸邊的小狼崽怔了怔,眸中暴出的血色倏然消褪下去。
下一瞬,他雙腿一軟,任由自己一頭栽進(jìn)池塘里。
“先生……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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