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

        楚邯要看一個報告。關于某分公司的單位食堂要取消，餐補以現金的形式發放。這是分公司經理的提議，過幾天可能要上會討論，提前跟他通個氣而已。不過是走個形式，開會討論的時候過問兩句，不動聲色地告訴眾人，總公司在這件事情上是知情的。

        有人演，有人看，也是戲。

        停下來喝水的時候，聽到梁策似乎在衛生間小聲嘟囔什么。楚邯覺得有趣，放下資料，一手托腮，歪著頭，慢慢地喝水，仔細地聽。

        聽清他說什么之后，楚邯更是好奇，于是走上前去探頭觀察。

        梁策正對著鏡子，鏡子旁邊支著手機。只見他閉著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露出一個做作的悲傷表情，小聲說：“我好慘，我好慘啊……”時不時還要滴一滴眼藥水。演一會兒，再拿起手機看拍攝的畫面。

        楚邯失笑：“你這是要演鬼片嗎？”

        梁策被他嚇了一跳，拍著胸口說：“不啊。”

        楚邯學他：“我好慘……”

        難得楚邯開心，梁策也愿意逗他。隨手拿了塊手巾頂在頭上，兩臂伸直，翻著白眼，幽幽地念叨著：“我好慘……”滿屋子追著楚邯跑。兩人鬧了好一會兒，楚邯縮在沙發角落被梁策抓住，難逃魔掌也就不再掙扎。

        “你剛才是在排練嗎？”楚邯抓住梁策作亂的手，端詳他的手指。梁策有一雙一看就吃過苦的手，跟他那張不識人間疾苦的臉不同。

        梁策的手關節粗大，手背上一條橫亙的舊傷，看起來像刀傷。想到梁策也許曾經混過，楚邯在想，這么一張臉想要當個小鎮古惑仔，的確需要比常人更狠一些。這雙手皮肉傷不少，骨傷更多。楚邯挨個指頭捏過去，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他早就發現梁策左手無名指伸不直，他上手去掰才發現那是骨折后沒有經過有效處理，現在掰都掰不直了。

        導演說過，想要給梁策找個手替。畢竟是顧家的下任家主，以天下養，不應該有這么粗糲的一雙手。楚邯原本覺得無所謂，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他懶得管。但現在這雙手在他手心，這張臉在他胸口，楚邯忽然覺得不要找手替。就要讓人知道，顧家的家主就是這樣苦出來的。功夫是一天天練的，不是靠天材地寶養的。這樣的顧子臣才更有說服力。

        說到戲，梁策把顧子臣的情感線解釋給楚邯聽。他有心想要借拍戲時候導演給他講戲這段來讓楚邯明白，自己在此前沒有感情經歷。

        楚邯初時聽得認真，后來沒了笑意。他不知道這是梁策做了功課之后來試探他還是真的有這樣一段劇情。

        很快，瞬間的憤怒褪去之后，楚邯又覺得梁策就算了解到了楚家當年的舊事，也絕不至于蠢到編造個劇情來戳自己的心窩子。可他真沒心情聽這些拍攝時的瑣事。于是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那你多練練。”起身走了。

        梁策正說到自己哭不出來，沒辦法只能點眼藥水。楚邯撂下一句話就走，梁策感覺到楚邯應該是生氣了，但他搞不懂楚邯為什么生氣。想了想，覺得不能坐等楚邯自己消氣，跟到書房門口，見到門已經關上了。他看了看表，決定給楚邯二十分鐘消氣的時間，自己也去準備一下。一會兒去哄哄他。

        楚邯去書房找到了《仙路》的劇本，但他不耐煩看。于是給導演打了電話，問了劇情，果然是這樣的。

        “楚總。那個……梁策那段表演，其實能過的。等下我發給您，您看一下。”導演說得小心翼翼。

        他是真怕了。梁策進組之后真是任勞任怨，導演也是真喜歡這個演員。唯獨一次梁策請楚邯撐腰，是因為有條戲覺得不夠飄逸。補拍之后，他是一身仙氣了，但把男主角比下去了。扮演男主的演員裴興國倒是沒什么意見，可裴興國的經紀人不干了。

        導演夾在中間，舍不得梁策那段戲，又得罪不起男主背后的公司，兩頭為難。

        “都是為了戲。”楚邯敷衍著。

        導演不知道領略到什么意思，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地說：“您放心。”

        掛斷電話，楚邯嘆了口氣，往椅背上一仰，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書房的門敲響了。楚邯懶得睜眼，說了聲：“進。”

        梁策進門，看到楚邯閉著眼睛，也不說話站在楚邯身后，開始給他按摩太陽穴。

        楚邯懶懶地挪動了一下，還挺舒服。聞到一點果香，楚邯睜開眼，正看到梁策認真地盯著他看。楚邯笑著說：“偷看我。”

        看到楚邯笑了，梁策算是放下心來：“酒店送來了果盤。都是你喜歡的。”

        “我在這兒住了這么長時間，從沒發現酒店這么貼心。”楚邯一手牽著梁策，一手端著盤子出來：“書房不能吃東西。”

        梁策回答得乖覺：“知道了。”說著，伸手要去接過果盤。

        楚邯抬手繞了一下：“我來就行。”走到床邊的小吧臺，落座之后，楚邯吃了兩口，伸手指迷你吧，讓梁策拿幾罐啤酒過來。

        “會喝嗎？”楚邯喝了一口，問道。

        梁策認認真真打開一罐，深吸一口氣才灌了一口，沒忍住五官都皺到了一起：“沒喝過。”

        楚邯挑眉，小鎮古惑仔還能沒喝過啤酒？不過他不想拆穿。人生如戲，真真假假有時候沒必要太在意。梁策愿意演，他就假裝信。這也是一種情趣。“那就陪我喝兩口。別打醉拳就行。”

        拉開窗簾，落地窗上映出兩個人影。“關了燈。”楚邯覺得房間內光線太亮影響他看夜景。

        窗外景致宜人，城市的夜空是深藍色的，遠處是萬家燈火，近處是車水馬龍。極目遠眺，城際高速是一條明亮的燈帶，延伸至天邊。

        楚邯一只手支著頭，看向窗外，夜色如此靜美，合該欣賞一下。

        “今天空氣指數怎么樣？”楚邯小聲問。

        梁策拿出手機查看了一下，起身開了窗。

        夜風習習，帶著些許涼意。

        永安京從未如此讓人沉迷。

        不知不覺，楚邯已經三罐酒下肚。在他伸手拿第四罐的時候，梁策伸手攔了一下：“你吃點水果吧。”

        楚邯癟了癟嘴，才發現梁策應該看不到他裝可憐，無聲地笑了。關了燈，借著窗外的丁點光亮，只能看到對方的輪廓。“好。聽你的。”楚邯吃了兩口水果，想著等一會兒趁梁策不注意，再拿一罐來喝。他又不是貪杯。啤酒而已。

        梁策居然起身把桌上沒打開的啤酒又放回去了。

        楚邯伸手要攔，梁策假裝沒看到，繞過他走了。

        等他回來，卻看到楚邯又在喝。梁策疑惑：“嗯？”他拿起自己的酒，果然，楚邯已經調換了！

        楚邯心情大好，笑了起來。先是哈哈大笑，越笑越小聲。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最適合吐露心事。楚邯忽然說：“你說……”

        梁策屏住了呼吸，等他的下文。

        良久，楚邯又喝了一口酒，嘆了口氣。

        剛才有那么一瞬，他幾乎是無法控制地想要跟梁策說自己家里的事，說說自己的父母，聊聊自己小時候，談一談，什么是愛情。

        可他忽然又不想說了。

        楚邯手機響了，他伸出手。

        梁策小跑著取了手機，給他遞到手里。導演發來了那段戲的剪輯，楚邯想要點開，忽然覺得當著梁策的面看有點羞恥。正猶豫著要不要讓梁策回避一下，還是自己去書房看？可眼前景色正美，秋風正爽，他一點都不想挪動。

        “我先去洗漱。”梁策并沒有讓他為難。

        楚邯看著梁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樣很好。

        一切都剛剛好。梁策就像這涼風習習的秋夜一般，美得不露鋒芒，懂事得不露聲色。不需要磨合，不需要教導，渾然天成，處處合心意。

        他點開視頻。

        是粗剪版，還沒配音，有演員的原聲，也有環境音。但梁策一出來，楚邯就被他的眼睛牽著走了。

        梁策長得過于精致好看，是那種典型的人間富貴花的樣貌，貴氣天成。但他的眼睛又有些可憐巴巴，不笑的時候甚至有點委屈樣。見梁策的第一眼，楚邯就覺得他最適合演那種大戶人家的小兒子，乖乖的有點小聰明，扯著祖母的手撒嬌，躲在被子里偷吃糖。做過最壞的事也就是逃學聽戲，爬墻上樹。不識愁滋味，也沒有什么傷腦筋的惡習。不需要繼承家業，不需要端正持重，只要享受全家的寵愛就可以。

        可當這雙眼睛盛滿了失望、痛楚、醒悟和決絕的時候，楚邯發覺，他很難不被梁策的情緒帶著走。他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沒有表演的基礎，毫無技巧地用洪水般的情感把人淹沒。

        看了兩三遍，楚邯忽然想知道，能讓梁策露出那種表情的，究竟是一段什么樣的往事？他大踏步地往臥室走。

        打開門看到梁策的瞬間，他又釋懷了。

        無所謂。

        人在這里，其余的有什么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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