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你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少女提起裙角奔過來的時候, 本就搖搖欲墜的發簪自發間滑落,一頭青絲墜下,而她目光盈盈, 溢滿淚光。
她身量極纖細,文琢光張開手臂接住她的時候,覺得像是接住了一朵被露水打濕、在疾風中飄墜而下的海棠花。
她埋首他在的脖頸處輕輕嗚咽,淚水自他頸側流下, 貼著他滾燙的肌膚,帶來細微戰栗。文琢光安撫地拍著她的背, 嘆息道:“扇扇,莫哭了。”
他還如八年前那個溫煦柔軟的少年一般,叫著她鮮有人知的小名。
他懷中是極名貴的熏香氣息,如松如竹,柔止緊緊地抱著他, 語帶哽咽道:“哥哥, 你為什么要拋下柔止……”
她哭得那般傷心, 便連文琢光都覺得心下澀然。他抬起少女的臉, 替她拭淚,可她面上的淚珠盈盈墜落, 怎么也止不住,她覺得自己一定丑極了, 復又埋頭到他懷中去。
文琢光垂眸, 察覺到她方才匆匆奔逃之時,腳上的軟繡鞋也弄丟了, 如今一雙白生生的蓮足上已然被枯枝落葉劃出紅痕。
他不由皺眉, 在少女仍哭泣不止之時, 微微蹲身, 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又將身上的披風取下,牢牢地罩在她身上。
柔止悶悶地道:“哥哥?”
文琢光道:“別出聲,來人了。”
柔止一驚,想到自己如今的形容絕不能被旁人看到,連忙慌張地將自己埋得更深了些。
密林中空曠無比,惡犬咬人的事件并沒能夠瞞住旁人,在場都是官家子弟,眾人唯恐誰被咬著了,紛紛往這頭靠過來,便連皇帝都過來了。
可見到眼前的場景之時,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也一時啞然。
據說興風作浪的惡犬早已被一刀斃命,其身軀足有五尺之長,血跡飛濺,腥臭逼人,可更令人驚訝的是——
那向來清冷孤傲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如今懷中抱著一個少女。
那少女緊緊地攀著太子的脖頸,身上披著一件男子樣式的披風,身顯得身姿嬌小玲瓏,鴉羽般的長發墜落而下,掩住了大半面容,卻仍有玉白的小半張側臉露出。
光光這樣一個側影,便是光華天成,如新荷初露,盈盈動人。
眾人目光交換,心中所想的卻都是同一件事——百官家眷都在遠處的山坡上,這少女是何來歷?是蓄意投懷送抱,還是恰巧被太子所救?
——不論是哪一種,都足夠耐人尋味。
太子殿下身份高貴,清雅矜貴,即便如今處境困頓了些,也依舊不知是多少京城閨秀們的夢中情郎,可他從來不近女色,年紀弱冠,府中連個姬妾都沒有,旁人討好送去的絕色美人,更是從未被收下。
而今這霜雪一般的高潔之人,抱了個少女在懷中,還這般珍貴愛重的模樣,又怎能叫人不好奇?
文琢光冷冷地望向那些暗中窺視的目光,可替少女掩住面目的動作卻極為溫柔。他看向皇帝,只道:“這惡犬來路蹊蹺,還請父皇命人仔細查驗,兒臣先行告退。”
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這個兒子不簡單,他是知道的,這些年孫貴妃對他頻頻試探,送的美人卻沒有一個派上用場,這會兒……到底是誰的手筆?
皇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擺手允了他退下。
文琢光抱著少女,目光極冷,遙遙地掃過人群中站著的文琢熙。他什么也沒說,文琢熙卻覺得像是如墜冰窟般寒冷。
他瞇了瞇眼,同樣帶著探究之意,注視著文琢光離去。
等他一離去,方才還低聲的竊竊之語便忽地大聲了起來。
有好奇的:“該是何等絕色女子,才叫太子殿下如此垂憐?別是哪家女眷罷!”
也有不喜而怒斥的:“京城女子多矜持文雅,如何會當眾做出這般投懷送抱之舉!”
華謙站在眾臣之中。他自然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家女兒,如今十分心神不寧,怕她方才受了什么傷,又怕她身份暴露于名聲有礙……好在文琢光也知道此事嚴重,沒有讓柔止現于人前。有他在,柔止當是無礙的。
這時,也有人低聲懷疑:“今日眾人游獵,那這獵犬的出現也太過可疑了些!方才那姑娘是運氣不好,似乎也是遭遇了惡犬的攻擊……可是倘或遇襲之人,成了咱們中的一個呢?今日秋狩,大家都沒怎么帶護衛,連陛下身邊都少了許多人,發生此事,實在是令人后怕!”
皇帝自然也聽見了這話。
皇帝這些年雖然有些糊涂,可卻是最惜命的,如今想到這種刺殺的可能性,頓時瞳孔一縮,面容冷了下來,側頭向身邊金吾衛將軍孟云示意。
孟云不敢輕省,親自上前去,檢查了那方才斷氣不久的獵犬的尸身,半晌退回皇帝跟前,稟報道:“回陛下的話,這獵犬是人為飼養的,臣在其齒縫間找到了一些藥物粉末,這獸藥有致狂功效,想來正是因此,方才那位姑娘才被其追逐……倘或方才不是太子殿下將其救下,這獵犬,能一口咬斷她的脖子。”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
大家看著那極為龐大的獵犬,臉上不由有些后怕。誰也不知道這畜生發起狂來會有多駭人……更何況,皇帝在這里!倘或方才受傷的不是那來路不明的少女,而這獵犬就是沖著皇帝來的呢?!
眾人議論紛紛,而文琢熙聽著方才孟云所言,臉色又青又白。
他實在是想不通,他帶了這條獵犬來,本來是為了在秋狩上壓文琢光一頭,如今怎么就變成了意欲行刺了?還有什么藥粉,他并沒有授意底下人給狗喂藥啊!
就在此時,孫貴妃匆匆趕到。她一眼便看到了自己那面色古怪的兒子,心下稍沉,只是不露痕跡地將他擋在了自己身后,復又看向皇帝,面露擔憂地道:“陛下,倘或這惡犬真是有人蓄意帶進來的,此地還不知有多少兇險!臣妾懇請陛下中斷秋狩,先行回宮。”
皇帝見了她,神色稍緩,等又聽到獵犬之事,面露惱火,沖著孟云道:“你給朕徹查此事!定要弄清楚誰在后頭搞鬼!”
孟云連忙應是。
皇帝方才帶著眾人離場。
……
東宮。
寢殿之中,燃著名貴的香料。香煙冉冉升起,熏得一室暖香。
醫官從屏風內退出來,看見蹙眉而坐的太子殿下,忙行禮道:“殿下。”
文琢光擺手示意他免禮,只問:“她可有大礙?”
醫官低聲回稟道:“太子殿下,這位……姑娘,身上不過略有些擦傷,外加受了些驚嚇,照著藥方每日換藥便是。”
文琢光“嗯”了一聲,又說:“她是女兒家,最重容貌的,可會留疤?”
醫官忙道:“好生上藥是不會的,只是……只是這位姑娘腳上也有些傷口,微臣不好為其上藥,殿下尋位侍女來便是。”
文琢光便想到了少女方才那傷痕累累的玉足。他眉心微蹙,遣人將醫官送走后,便起身,望了望那屏風之后的人影。
少女自醫官走后便蜷著身子坐在榻上,不與他說話。
文琢光低聲道:“扇扇,我能進來么?”
——其實這是他的寢宮,她坐著的,也是他的臥榻,他本無需詢問。
人影意識到這一點,似乎微微動了動,半晌,傳來她悶悶的聲音,“嗯。”
文琢光方才繞過屏風,走到她跟前。他在床榻邊坐下,神情是少有的柔和,望著沐浴在秋日陽光之中的柔止。
因著醫官要查看她的傷口,加上她方才跌倒的緣故,她早已換下了今日穿的裙子,身上如今僅著單衣,外頭披著的還是文琢光的披風。
少女坐在榻上,愈發顯得身材嬌小,如今身披秋光,眉目溫潤皎皎,秋水般的眸子中,蕩漾著委屈的情緒。她睜眼望著文琢光,只是一聲不吭。
文琢光抬手想像她幼年時那般揉一揉她的腦袋,可是她卻罕見的有了脾氣,偏頭躲過了他的手。
太子殿下修長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仰著頭與自己對視的小姑娘,忽地便俯身下去,隔著薄薄的一層被褥,握住了她的腳踝。
柔止一驚,下意識便想收腿,可他動作輕緩卻堅定,二人僵持了一會兒,文琢光便道:“你腳上有傷,我為你上藥。”
柔止這才察覺自己腳上有許多疼癢之處。她迎著文琢光的視線,到底沒有反抗,由著他將底部的被褥卷上去,露出她腳踝以下的傷口。
文琢光握住她腳踝,取了紗布來,一點一點地為她擦拭傷口,又小心翼翼地撒上藥粉,為她包扎。
她其實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到他懷里,就是小小一團,如今腳掌被他托著,腳趾玉白,十分可愛。
柔止垂眼看著他,見他低垂著眼睫專注地為自己上藥,神情溫和耐心,仿佛在對待什么至寶一般。他同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其實并沒有很大的區別,不過是這些年過去,當年還有些秀麗的眉目愈發生得清貴英俊,身上多了些說不出來的疏離之感。
她心頭有說不出來的悵然之感,先前夢中那般一日日重現的少年到了自己的跟前,她反倒有些不敢再認。
文琢光察覺到她在看著自己,還以為她猶在后怕,便溫聲道:“那條狗的事情,我會處理,今日你出事之時無人得見你面容,你也不必擔心。晚些時候,東宮守衛會將你從側門送出,你回家安心養傷便是了。”
他不是眼前這不諳世事的少女,外頭關于太子親手抱了個女子回東宮的傳聞如今想來已是喧囂塵上,他將柔止呵護如至寶,自然不能叫她名聲上有半分污點。
柔止的腦袋似乎動了動,卻是悶悶地問:“太子殿下沒有旁的要解釋么?”
文琢光見她終于說話,眼神中便染上點點笑意。
他道:“是我不該不辭而別。”
柔止聽他將這句話說出口,這些年積壓的委屈忽地便冒出來,她驀地抬頭,聲音又快又急,“你不僅不辭而別,我到京城這么久,你也不來找我!倘或不是今日我冒險往密林跑,我是不是這輩子都弄不清楚我的阿徵哥哥去了哪?——哦,對了,你連姓名都是騙我的!”
她越說越激動,倘或不是礙于如今腳上受傷,估計已經站起來打他一頓了。
說到最后,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一把揮開他的手,自己把臉轉向角落,淚水再一次撲簌掉落。
文琢光看見她哭,為她上藥的手微微一頓,先前的那些從容仿佛都泯滅不見。他嘆了一口氣,不顧少女的反抗,小心翼翼避開她傷口,又將她的身子拽過來,像她幼時那般,將她抱在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
柔止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淚很快便打濕了他的衣襟。
他輕聲道:“我一樣一樣與你解釋,你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她只是哭,也不理他。
她這些年其實都很少哭,便是受了長輩的委屈,也都是咬一咬牙忍過去,可唯獨在他這里,眼淚說來就來,就好像自己還是個七歲的孩子。
文琢光對著她總是有說不出來的耐心,見狀,便一面為她拍著哭嗝,一面緩聲解釋。
當年孝懿皇后離世后,沒過多久,許國公便被皇帝借了個由頭奪了手中兵權,與此同時,孫家蒸蒸日上,儼然有蓋過許氏一族的趨勢。
文琢光當年十二歲,一個失了母親的少年在后宮之中很難生存,許國公便想了個辦法,借著兵部尚書平叛的由頭,把少年文琢光送出去歷練。外頭的日子自然是極苦的,可少年似乎生來便有將帥之才,在他的帶領下,叛軍節節敗退,再無還手之力。
他本以為那樣他的日子便會好過一些,可回京不久,便有人蓄意誣陷,說太子與晉元府叛軍有染。金吾衛沖進東宮,果然找到了太子與叛軍勾結的書信。
皇帝大怒,可畢竟發妻尸骨未寒,加上儲君謀反之事太過于驚世駭俗,于是采納了孫貴妃的建議,將太子軟禁于城郊寺廟之中,打算過一段時間再昭告天下,太子自愿入寺廟為母祈福,終生不出,另立孫貴妃所出的九皇子為太子。
孫貴妃為了保險起見,自然要斬草除根,她的人意圖殺文琢光,而文琢光身邊親信護著他節節敗退,倉皇逃出。太子遇刺出逃,生死不明,這件事倒是很快就沒捂住,流露了出去。
文琢光則被孝懿皇后舊部所救,他們將他送到了立時便要離京的華謙身側,照著孝懿皇后遺愿那樣隱姓埋名,做一富賈商人,從此遠離紛爭。
這才有了當年柔止所見到的那個清輝院中常年身著縞素的少年許徵。
文琢光靜靜地道:“許徵也并非全是假名——許乃母姓,‘徵’則是我母親去世之前,提前為我備下的字,我用此名,當時是真的想過要遠離這朝堂的。”
柔止怔怔地望著他,忽然就不想他再繼續說下去了。
她漸漸意識到,當初在清輝院中那段時日,于她自己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對文琢光,卻不啻于是段屈辱時光。
她搖了搖頭,在他頸側說:“你別說了。”
文琢光光是聽她的聲音,便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了。他將埋在自己肩上的少女的臉頰捧起來,摩挲著她細嫩的肌膚,鄭重地瞧著她猶有些泛紅的眼睛,“可是后來,我想著,我不甘心那樣隱姓埋名地過日子,將原有的一切拱手讓人。所以當我父皇派人來接我的時候,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些年我也沒有后悔過離開宣寧府,只是后悔認識了你……扇扇,我知道你恨我。”
那天她驚恐又厭惡的表情仿佛還在眼前,文琢光靜靜地說,“我與你記憶中的許徵有很大的區別。你當日聽見的太子殘害忠良一事,也并非全是作偽——”
柔止怔怔地瞧著他,忽地又用一個擁抱打斷了他的話。
“哥哥,”她柔柔地說,“沒關系的,不論你姓許,還是姓文,不論你是清輝院的阿徵哥哥,還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你都是我的哥哥。”
文琢光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靜靜地擁著懷中那失而復得的小姑娘,感受著她的體溫。
半晌,觀棋來報,說是華家的人來了。
柔止見了他,忽地睜大了眼,驚喜道:“觀棋?你也在這呀。”
觀棋半低著頭,視線中卻還是出現了少女露出大半的胳膊,他不僅把頭垂得更低了一些,溫和地道:“四姑娘,好久不見。”
文琢光瞥了她一眼,將略有往下滑的披風再次拽緊了,將少女裹得只有腦袋露在外頭。
可即便如此,她無意間的眼波盈盈,對每個男人、乃至太監來說,都好似天生帶有嫵媚蠱惑之意——這份美麗,反而因著她的不自知,愈發動人心魄了許多。
……到底也是個已經及笄的少女,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孩子了。
柔止并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她并沒有嫡親的兄長,從小到大,除了華謙之外也只對一個文琢光格外的親近,沒有太多要與異性避嫌的念頭。她蹙著眉,又抱著文琢光,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想走……”
外頭的華府管家聽了自家姑娘的話,十分無奈。
她是最會耍賴的,說著說著,眼睛里又泛起了淚光,要哭不哭地看著文琢光。
文琢光知道她是怕自己又消失,拍了拍她的背,耐心道:“你今日偷偷跑走,你父母都急壞了,我方才給他們送信來接你的。如今天色也晚了,再不回去,他們更要著急了。”
她說什么也不肯動,只是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幅很是堅定的模樣,像是預備在這里生根。
文琢光不由失笑,“幾歲的人了,還這樣耍賴?”
柔止也不說話,只是睜著自己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瞧著他,手指則悄悄地從他袖口鉆進去,捏住他的手腕,討好般地搖了一搖。
文琢光不由莞爾,反過去捉住她作怪的手,虛虛地握在手心中,他哄道:“你先乖乖回去,過幾日我空些了,便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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