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子非吾友也
先前已有一批金吾衛護送傷病百姓去治療,李凌州身邊只有五十多名金吾衛校尉。最糟糕的是,他身后全是攜家帶口、疲憊不堪的百姓。打起來,這些百姓光踩踏就能死一群人。
對方首領也是一愣,以為這條路因大雨爆灌,已無人煙,才擇此路走。未曾想遇到官兵,當場起了殺人滅口的心。
李凌州心底一片冰涼,看來今日極大可能葬身于此,他趕緊命令后面的手下把災民帶走,自己率三十精銳留下殿后。對方首領眼見他們就這點人,已是轟地沖上來。
李凌州持刀大喝一聲,氣勢昂然,無分毫懼色,賊寇們遲疑起來,一批喊殺聲自賊寇后面傳來,一陣猛烈地轟鳴響起。賊寇隊伍最后爆發出陣陣驚恐的叫聲。
李凌州不知后面出什么事,但如此機會豈可放過,他大聲吼道:“錦衣衛來了!三大營來了!朝廷派人馬剿匪!降者不殺!”
賊寇判斷不出前后局勢,聽聞巨大轟鳴,又聽見同伴尖叫,當場亂了陣腳,小半個時辰,這批席卷萬人的賊寇便落荒而逃,分崩離析,如鳥獸散去。
等到賊寇都散了,李凌州才看見,十多名賊寇被十幾位錦衣衛扣壓在當場,而沈硯正對著他們說話。除卻這些扣押賊首的錦衣衛,別無其他人。
“多謝沈指揮使救命之恩。”李凌州再三張望,道:“沈指揮使,剩下的人呢?”
沈硯臉色蒼白,但心情看起來頗好,她揚了揚唇,道:“就這些。”
“什么?”李凌州大驚。
旁邊陸陸續續走出來一些災民,興高采烈地說話,李凌州從他們口中拼湊出事情原委——沈硯帶數人去巡視,偶然碰上了這股賊寇,沈硯將帶著的青煙散放去,命災民蟄伏在旁吼叫,賊寇只顧前方,回首茫茫山野,一時自亂陣腳。
想出這般計策不難,難的是有勇氣直面萬人賊寇,又能當機立斷指揮屬下、調動災民,李凌州不得不佩服。
他心里豪情萬丈,災民無虞、賊寇又滅,既平了百姓心,又能得到朝廷封賞。一幫年輕的金吾衛和錦衣衛都想到這點,當即浮現笑容,你看我來我看你,只覺彼此的關系更親近,當即勾肩搭背,說起話來。
李凌州望向沈硯,素來不茍言笑的沈硯,也含著笑意。他多看了沈硯幾眼,這幾眼,讓李凌州瞬間變了臉色:“你受傷了!”
沈硯身下的水中,有血跡浮現。
怪不得臉都白了,這傷口泡在水中得有多痛?如此傷情,仍能鎮定指揮,面上不顯露分毫痛楚,李凌州看向沈硯,對沈硯從欽佩變成十分的仰慕。
太勇猛了!真真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有昔年關二爺刮骨療傷,言笑自若的風采!
沈硯的笑容戛然而止,她垂眼看了水面,又冷颼颼地盯著李凌州,緩緩道:“小事。”
李凌州急忙道:“傷勢雖小,但極易引來疫病,還是叫大夫看一看好。”
“砰”地一聲,他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當地迫于水患,條件差到難以言喻。當地知縣為這兩支京城來的天子衛所準備的最好住所,只有兩間單間,剩下的全是大通鋪。
這兩間單間自然分給了錦衣衛指揮使,和金吾衛將軍。
剿滅大盜的當晚,李凌州一邊想著剿滅賊寇的功績,一邊想如何救治水患,焦慮和興奮夾雜著他翻來覆去。在一片漆黑的屋內,聽到外邊傳來噗通一聲。
他走出門,赫然發現錦衣衛指揮使倒在濕漉漉的地上。
他心頭一跳,難不成真感染了瘟疫?
他焦急極了,沈硯艱難地爬起來,頭垂在臺階外邊,哇地一聲,竟是吐了。
李凌州當下就往外奔,想叫大夫,沈硯叫住了往外奔的李凌州,“別……我這是……自幼惡疾……”話未說完,又垂首吐了。
朝堂之上,每個人都有秘密。李凌州年紀雖輕,卻見慣此事,當下止住腳步,“好,我不叫大夫。”
他擰緊眉頭,看著沈硯臉色發白,嘔吐不止,直至脫力。
沈硯把膽汁吐出來了,滿頭冷汗,身子在發抖,勉強扶住門檻,卻站不起來。李凌州上前,把沈硯攙起,“我送你回屋。”
他把沈硯送到床邊,又念及沈硯剛才倒地,沾了一地的臟水,道:“你身上全是水,你有沒有干凈的換洗衣裳?我給你換上。”
沈硯輕聲道:“你……過來。”
李凌州奇怪,還是乖乖附耳過去,沈硯提起胳膊,抬肘給了他臉一下。
肘過如刀,堅硬的肘尖猛地撞擊在李凌州鼻子上,仿佛一包青煙散在他腦中炸開,李凌州當即跪倒在地,生理性的眼淚瞬間涌出,半天說不出話。
他算是發現了,這沈硯就是個王八蛋!好心當驢肝肺!活該沒一個朋友!
等痛苦慢慢散去,怒火襲來,李凌州站起來,本想拎著沈硯的衣襟,質問他是不是有病?忽然兩道怯怯糯糯的聲音自外傳來:“指揮使/大將軍,奴家老爺令奴來服侍您。”
李凌州狠狠地瞪了眼沈硯,決定秋后再算賬。
打開房門,明明月色之下,兩名俏生生的少女站在外邊,均是一襲素衣,一者明艷,一者嬌怯。明艷者的那雙張揚機靈的眼神,赫然就是前幾日舀飯時湊到沈硯身邊的那個丫鬟。
深更半夜,送兩名妙齡少女過來,李凌州不會不懂,他對這些最為厭惡,當下揮了揮手,“你們走吧,告訴知縣,我來此是為救助災民,過幾日就走,無需這些禮節。”
嬌怯者行了一禮,明顯松了口氣。明艷者卻往屋里探了探頭,笑道:“指揮使大人在里面么?”
李凌州垂首看她,就你這體格,能挨得住沈硯一肘嗎?
他剛想代沈硯拒絕,身后傳來道強壓痛苦的聲音,“你,進來。李小將軍,出去!”
明知那人看不到,李凌州仍惡狠狠地回首瞪了一眼。又同情地看著面前躍躍欲試的少女,欲言又止。
最后不發一言,離開屋子。
門扉闔上,李凌州不放心的對象已從沈硯變成服侍沈硯的少女。隔壁有燒水聲傳來,而后是倒水聲,端盆聲,湯婆子的敲擊聲,竊竊私語聲……他心下稍定。
卻突然聞女子的驚呼聲響起,木板輕微的撞擊聲傳來,李凌州心里一跳,而后靜悄悄,什么聲音都消失了。
隔日,錦衣衛指揮使離縣歸京。
李凌州仍在負責救治災民,一月后,他啟程回京前,與當地知縣一談,知縣意有所指:“下官的干女兒也在京城,李小將軍是見過的。”
李凌州這才知道,原來那位眼睛有點像李星河的少女,被沈硯帶回了京城。
他心中奇怪,他以為沈硯只是那日生病,需要人來照顧,將人帶回京城,豈不是與當地縣令染上關系,與他一向對沈硯的認知有差。
歸京后,李凌州的封賞下來,因他救治災民有功,加以輔佐錦衣衛抗擊賊寇,榮盛金吾衛上將軍一職。
李凌州大喜過望,春風得意,到沈硯府上去道謝。若不是錦衣衛在抗擊賊寇一事上為他添墨,僅憑救助災民一項,他哪能升到上將軍。
后來他想,如果沒有那一回事,自己和沈硯的關系,是不是不會這樣的水火不容?
偌大的府中,孤零零的僅沈硯一人,基本是李凌州一人興致勃勃地說話,他帶來的桂花釀和西湖新茶基本都被他一人喝光,說到酣暢處,他道:“那日知縣送你的人呢?”
沈硯淡淡道:“死了。”
李凌州笑道:“喂,指揮使大人,你開這玩笑不太好吧,我們打打殺殺的掛在嘴邊是常事,對女孩子這樣,還不得嚇壞人家。”
沈硯平靜道:“我沒開玩笑。”
李凌州看著沈硯,笑容收起來,許久之后,才確信沈硯說的是真話,李凌州不解:“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殺她?”
沈硯倏忽笑起來,那是李凌州第二次看見沈硯笑,那時他還不知道,這般的笑容,他在詔獄中日夜可見。那是一種看見獵物,興奮地想要生吞活剖、帶著隱隱惡意的笑意。
也是每次李凌州看見沈硯露出這般笑容,心生寒意的開端。
沈硯噙著這樣的笑意,悠悠道:“沒有為什么,我殺人,需要原因么?”
“那你為什么要殺她?”李凌州霍然起身,“總有個原因吧?”
“你真想知道?”沈硯嗤笑一聲,以一種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沈硯亦起身,她負手而行,“今后總有一日,你會知道,能肆意生殺予奪別人的生命,是一樣多么高興的事情,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沈硯信手折下頭上的一支海棠,將菀菀綻放的嬌嫩花朵捏成汁水,“人的生命如此渺小,山川河流、白日明月,都高懸永恒。僅人的性命若蜉蝣,朝生暮死、轉瞬即逝。唯有在傷害別人時,我才會有種在世上存活的感覺,確認我曾經來過這個人世。”
李凌州不可置信地盯著沈硯,“就這樣?就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
沈硯轉身:“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時間,和無限光明的未來,不會明白這種感覺。等到你十年五十年之后,看見年輕稚嫩的后代在你面前,而你垂垂老矣,衰朽枯敗,只擁有經歷過無數屈辱磨難才換來的權力,你總會心生嫉恨,那時,你只能拿你唯一擁有的東西去折磨他們,試圖在他們身上找回從不曾擁有過的掌控感。”
李凌州無法理解沈硯的思維:“這和年齡有什么關系?你不是和我一樣大嗎?”
沈硯看著他充斥著怒火與茫然的神色,微微笑起來,認真建議:“你不適合朝堂,我要是你,今日就辭官歸隱,好好在京城做個閑適的紈绔子弟。你今日為了一個丫鬟,愚蠢到與錦衣衛指揮使對峙。總有一天,在這朝堂之上,你那愚蠢的不忍,會斷送你的性命。”
那時的李凌州年輕氣盛,與沈硯大吵一番,單方面宣布絕交,那是自然,沈硯從沒把他當做過朋友,恐怕在沈硯心中,他只是個仗著世家地位上來的蠢貨,恐怕還不如汪重堯。
那時李凌州怒氣沖沖地摔門離去,臨走前還不忘把給沈硯的茶酒拿走,氣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他沒對任何人說過此事,只因生氣之余,自己也覺得自己愚蠢透頂。
現在想想,沈硯那番話,卻是一語成讖。
自己為了那三萬將士與三十萬百姓,選擇殺了譽山關總兵,如今,堪堪逃過一死。
李凌州看著面前的熱乎乎的炊餅,心底嘆了口氣,突然,他轉過頭,朝一側看去。
沈硯和賀蘭對了個眼神。
幾聲若有若無的哭聲傳來,似乎在幾條街巷之外,沈硯立刻起身,李凌州連炊餅也顧不得吃了,率人也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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