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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云諫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個時候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臉,  盛懷昭半張臉藏在謝縉奕身后,漆黑的眼瞳中閃過一絲惘然,隨后在與他視線相接的短短片刻里,  迅速化成驚恐。

        盛懷昭僵在原地,  無端的局促和紛亂的情緒錯雜不堪,  他都想象不出來自己現在是以什么表情面對云諫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  是聽到元星宮眾弟子哀嚎的謝縉奕。在他的印象里,  云諫本就極少表露自己的情緒,而成為眾人皆怕的魔尊之后,更是將行思藏得深入,而在如今面對盛懷昭時,  那劇烈動蕩的情緒是連外人都察覺到了。

        謝縉奕本能地覺得盛懷昭有危險,  下意識側身擋住了身后的人,卻殊不知這才是徹底燃上了云諫的引線。

        躲,  即心虛,他與元星宮交情雖然不深,但絕無半點矛盾,謝縉奕將那人藏在身后……顯然是心中有鬼。

        “是誰。”云諫的聲音沉冷無比,  帶著令人膽寒的陰戾。

        云諫的指尖在發抖。

        意料之外的相遇過后,那仿佛被人緊攥胸口的疼徐徐蔓延,  先前的所有思慮擔憂像一瞬間被風刮到腦后,  盛懷昭只知道自己現在非常,非常地想抱住云諫。

        對不起,我在這里,我沒有死,  只是被個混蛋短暫地帶走了,  那里時間流逝跟修真界不一樣,  我沒有想過會消失那么久的。

        我很想你。

        這些話明明完整地在大腦里,可看著眼前的人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像是嗓子被上了一把鎖,他手忙腳亂找不到鑰匙。

        “云諫,”謝縉奕先打破僵局,“你先冷靜,他……”

        可話只到這里,下一瞬間靈劍一柄的劍意裹卷殺氣迎面沖來!謝縉奕唯一一次跟云諫對招還是三年前的初遇,而今少年的劍意修為不知道翻賬了多少倍,絕不是他能抵擋的。

        更何況,云諫這次是動真格,帶上殺意的。

        風聲砸在紫曜劍刃上,聽得謝縉奕心驚膽戰,他極力布開修為,在保護自己的同時盡可能地將元星宮的弟子也護在身后。

        疾風殆盡,謝縉奕護在身前的雙手已經全是鮮血淋漓的傷口,他迅速抬頭回望四周,無論是云諫還是盛懷昭皆沒有了蹤影。

        盛懷昭知道自己能擋得住云諫的劍風,但他還是敞開胸懷感受了一遍夾雜在囚困在風中的三年絕望。

        這于他來說更像是某種贖罪方式,可風還沒落到臉上,自己的手卻先被抓住。

        縛妖索繞著脖頸纏了兩圈,隨后似游蛇般蜿蜒入身前,緊緊交纏,反扣他的手。

        隨后只在須臾之間,盛懷昭被帶回了世外山,他跟云諫這段糾葛開始的起點。

        分明是跟記憶里分毫不差的地方,可如今卻被層云密布,像是割裂于世界度處于另一個維度的城池,盛懷昭甚至看到守在山外的妖魔。

        “魔尊回來了!”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聲音漸次響起,不像南翼海那妖鳥般尖銳,倒是很喜慶……

        盛懷昭低頭的時候,才發現守在結界之外的原是一群狐貍,有的化形有的還沒有,見著人回來便高聲呼喊。

        只可惜他們尊敬侍奉的魔尊陛下非但沒有落下一眼,甚至連結界都沒有打開,仍是將他們拒之門外。

        守山的妖怪早就習慣了云諫的冷落,畢恭畢敬地恭迎他歸來,卻沒想到他身后還帶了人。

        “怎么回事,魔尊不是說但凡入世外山者殺無赦嗎?我沒看錯吧?”

        “應,應該是沒有。”另一只狐貍揉揉眼睛,“天哪,難道說孤苦那么久的魔尊陛下終于,終于放下逝者了嗎?”

        “你他娘不想活了?”身側的人連忙無主他的嘴巴,“二當家說過千萬不能提那個人!這三年魔尊大人是怎么過的你不知道?那是魔尊一輩子的心傷……”

        小妖怪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遠去,盛懷昭聽得不真切,但大約能猜到內容。

        云諫選擇回到世外山,是因為這里是他們初遇的地方。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回憶,盡管只是短短停留過,但對于像盛懷昭這樣一個連生死都從這個世界上抹除的人來說,這是唯一惦念的途徑。

        云諫三年里獨占著一份回不去的回憶,該有多痛?

        當初他們兩個精疲力竭渾身是傷蝸居的小山東,如今已經被擴成一個有模有樣的半山大殿,云諫只是將當初他們休息過的地方改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并沒有再遷移改動世外山的其他部分。

        被天雷劈過的平原,他們共浴過的小泉……都還在。

        分明是被抓回去的路上,但只是這么遼闊一眼,盛懷昭連怎么重新規劃都想好了。

        他有新家了,不再是那個破舊空蕩,一點人氣也無的老宅,而是真正能被稱為是家,有愛護他的人一起居住的地方。

        ……雖然現在這個“愛護他”的人好像有點瘋。

        落到殿內,縛妖索被云諫松開,堪堪落成一條廢繩垂在腳邊。雖然以盛懷昭現在的修為,想要掙脫這玩意兒就是一抬手的事情,可他還是將決定權交給云諫。

        他要是不高興,就這么綁著,反正他哪里都不去。

        云諫落定在殿內,沒有轉身,盛懷昭只能看到他冷峻頎長的背影……還有身側,緊握成拳也微微纏斗的手。

        “云……”

        “誰派你來的?”

        兩人同時開口,而被打斷的卻是盛懷昭。

        云諫的嗓音是他從來都沒聽過的冷,每一個字的尾音都咬得陰沉:“元星宮還是冕安?”

        盛懷昭下意識辯解:“是我啊,我……”

        可還沒說完,眼前人傾身而落,細長的指節掐住他的側臉,順著視線一轉:“你還想騙誰?”

        他的力道雖然蠻橫,卻恰到好處,只是強制地錯開兩人目光相接,卻并沒有弄傷盛懷昭。

        對著這張臉,他連怒火都會好好地忍住。

        “你不是他。”沉悶,沙啞的定論,在否定這件事的同時,卻又親自將刀口對準自己的心窩。

        盛懷昭頓了一瞬,剛想問他從何而來的篤定,系統悄聲:宿主,你耳垂的骨釘不在了。

        所有話消失在喉間。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以云諫這種非黑即白的性子,能那么篤定說自己不是“盛懷昭”,卻又難以割舍地將他帶回來。

        因為本能告訴云諫,眼前的他就是日思夜想的人,而耳垂上什么都沒有,又是赤丨裸裸的殘酷現實。

        盛懷昭如今是劍仙,仙身重塑,他們過往的印記當是不復存在。

        云諫看著跟前的人錯愕的模樣,心底的感情翻涌得再熱切劇烈,到最后也只成一團死寂的冷灰。

        這張午夜夢回的臉,到底還是夢。

        骨釘結發,生生世世,若有一方死去,曾經的契約便斷。

        死人的骨頭一夜敗落成灰,無法挽回,生者則物歸原主。

        云諫當初折予盛懷昭的那節骨頭,早就在三年前回到了他的體內,而懷昭給他的,卻像他那個人一樣,煙消云散。

        他的腹間沒有任何傷口,骨頭也明明是復原生長,卻總在隱隱作痛。

        這里,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懷昭死了。

        盛懷昭拋棄了結發之契,拋棄了廝守終生的諾言,死了。

        云諫慢慢閉上眼,似是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三年里他臨摹回憶了無數遍的人就在眼前……卻是假的。

        都是假的。

        “云諫,你聽我說,”盛懷昭站了起來,上前想觸碰他時,一股極強的煞氣迎面而來。

        可他卻像絲毫不絕,覆手突破了拒之千里的魔氣,輕輕地拽住了云諫的衣袖。

        “我沒有騙你,我回來了。”盛懷昭慢慢地揉過那團衣料,落在他的手背上,“你看,我有體溫,是暖的。”

        盛懷昭有些急切,一時之間除了那個能象征結發與定情的骨釘,他竟然想不到自己還有什么證明的方式。

        “我們……我們初遇,在盛府,我叫你神仙哥哥。”盛懷昭下意識攥緊他的手,“后來我騙你,說你是我的小夫君,到了延風派你還被我氣得寫和離書……”

        說到這里,盛懷昭才發現自己想起來的盡是壞事,當真是不提也罷。

        可他在羞惱煩悶時,卻沒發現云諫的眼神一點一點突破冰凌,慢慢化開溫度。

        這些事,是他們兩個曾經做過的。

        若是外人有意假裝扮演,決然不可能知道。

        天界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喜怒不定,瘋癲無常的魔尊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心上人,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留給他掛念那么久的,只是一個謊言。

        一個讓他甘之若飴,一頭沉進去不復醒來的謊言。

        鈍痛從手心往靈核深處蔓延,因時日悠久漸漸忘卻的疼卻隱隱有了苗頭。

        云諫看著他,好久才舍得挪開目光,大步走向殿內。

        盛懷昭下意識覺得他是要離自己而去,將他這一整個活的“謊話”趨之門外,連忙跟上:“云諫……”

        一柄哐當落地,砸在腳邊。

        盛懷昭緩緩抬眸,殿內光色陰沉,云諫的五官像沉在暗中,再不見當年璀璨如星的少年眼眸。

        啊……他現在是三界皆畏的魔尊,而自己是順應命盤而生的宿敵。

        盛懷昭看著這如劃清界限般荒謬的現實,舌尖都在發苦。

        他緩緩俯身,將一柄撿起來,握著劍柄慢慢將它從劍鞘中抽出。

        利刃出鞘,殿內的光像瞬間被其相融攫取,一瞬黯然。

        云諫的眼瞳顫抖,看著劍刃上抬,落在盛懷昭頸間。

        “……若你是擔心我將奉天道來殺你,那現在可以安心了。”盛懷昭垂下眼,嗓音只剩三分落寞,“魔尊殿下萬安,我現在就自刎,不勞您……”

        錚——

        劍鞘擊落在刃端,將那堪堪落在脖頸上的利刃擊落。

        盛懷昭眼睫輕纏,下一秒便被云諫擁入懷中。

        君臨天下,萬人之上的魔尊陛下渾身顫抖著,用盡自己的雙手將眼前人抱入懷里,可卻無論如何都有種抱不圓滿的錯覺。

        盛懷昭聽到他無聲的呢喃。

        懷昭,你回來了。

        既是失魂落魄,又是大喜過望。

        他終于相信了。

        在當初盛懷昭將“一柄”交托給云諫之后,劍靈受殺伐滋養,得以進階,而它在閉關之前曾與云諫說過,劍已經落上封印,除非歷屆主人,無人可將其拔丨出。

        靈劍忠心,絕不允許外人肆意觸碰,連淮御劍君靠近都會有極其強烈的排斥反應。

        可如今落在眼前人手中,卻無絲毫響動,溫順之際。

        懷昭真的回來了。

        三年來此消彼長的痛苦和絕望像在剎那消弭遠去,一千多個日夜里刻骨銘心的傷口終于開始愈合,云諫居然也有發不出聲音的這天。

        盛懷昭心疼得厲害,任他抱著,撫摸,在云諫因他過分安靜而恍惚時,慢慢抬頭捧住了他的臉。

        吻落在他的眉心,眼位,鼻尖,最后一點一點地吻過他的唇角,氣息交纏。

        分明只是用以安撫,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分去云諫的半分苦澀,親昵又柔軟地貼附引誘,窮盡耐心,終于將沉浸在悲苦里的人慢慢喚醒。

        隨后,是近乎洶涌的反噬,攻城掠池,步步緊逼。

        他們是什么原因跌落在地的,盛懷昭無暇去回憶,光是招架眼前的人就已經讓他不得不動用全部注意力。

        指尖交纏,衣袂飄落,連室內的火光都要頗有氣氛地調節掌控。

        云諫最后起來的時候,扔開了一柄,往日那咋咋呼呼的劍靈此刻非常懂得看眼色,自己上了個封印之后便溜了。

        盛懷昭后背磕了一下地面,但卻忍住了呼痛的沖動,只是從層疊凌亂的衣袖間抬起手,慢慢揉住了云諫發絲凌亂的后頸。

        像安撫某種小動物,輕之又輕地捏了捏:“不怕,我在,我再也不走了。”

        非常鄭重溫柔的承諾,跟以往的只是用作安撫的話語全然不同,盛懷昭雖然仍是生澀,但卻還是順從地打開了自己。

        他被云諫緊緊擁住了,心跳聲交錯在耳畔,一時恍惚便分不清到底是誰跳的更快。

        日光下落,盛懷昭合上眼的前一瞬卻發現眼前的人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眨了眨眼,隨后聽到了輕之又輕的一聲泣音。

        ……啊,云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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