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瞬間, 氣氛突變。
仿佛是風平浪靜的秋水,騰地如煮沸的湯,卷起千層的巨浪。巨浪翻涌著,熱氣似高壓層層壓過來, 讓人無法呼吸。
窒息的感覺從四面而來, 壓迫著葉娉的每一根神經。這是真正上位者的霸氣, 鋪天蓋地叫人無處可逃。
一個仆從, 不可能有如此威壓!
趙大人已經下意識站起來, 險些將桌上的茶水都帶倒了。他一張臉青青白白極為難看, 聲音更是尖利到嚇人。
“你還不快跪下!”他朝葉娉喝道。
若只是一個下人, 她為何要跪?
“小女為何要跪?”
“你…你這話的話都敢說,怕是不要命了!”趙大人青白交錯的臉上, 帶著幾分驚懼幾分忐忑。此女當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如此大放闕詞,私議國之根本,簡直是膽大包天。
葉娉裝作倔強的樣子,道:“大人何必這般激動,視律法為無物者, 不正是像大人這樣的朝中大員嗎?腐樹之下, 群蟲狂歡, 朝綱越是亂得厲害,大人這樣的害蟲應該更加歡呼雀躍。他日大樹倒塌時, 你們還可以附在死樹之上, 盡情吸食著殘汁。以國之傾覆,中飽你們貪婪的肚腹, 何樂而不為?”
一席話, 嚇得趙大人差點跪在地上。他堪堪扶住桌沿, 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無知無畏的女子。這女子當真是死到臨頭不自知,真是不知死活。
房間內的壓迫感節節攀升,似有什么東西要沖出來,將一切吞噬干凈。明明是清寒的天,竟是叫人出了一層冷汗。
他后背已濕,心跳如鼓。
“你當真不怕死?”
葉娉哪里不怕,她的心抖得厲害,她的身體也在抖。她知道,自己在賭,賭心里的那個猜測。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功夫,竟像是過了好幾年。
她不能退,也不能慫。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硬著頭皮闖過去。
“大人是想草菅人命嗎?”
“胡說!”
二人對峙,皆是腿軟。
趙大人頻頻看向那仆從,身體伊然都有些佝僂了。
葉娉也是怕得緊,她知道言語如刀,且有兩面性。一面救人,一面能殺人。這刀是她自己的,救她還是殺她卻掌握在別人手中。
他們針鋒相對時,那仆從的氣勢已收。他慢慢踱步過去虛扶一把趙大人,趙大人微微側身,然后趕緊就勢坐下。
那仆從道:“我家大人不殺人,葉姑娘多慮了。只是方才那樣的話,葉姑娘也敢講,難道不怕傳到當今陛下耳中嗎?”
“事實之言,傳出去又何妨?小女雖是閨閣女子,卻也知陛下英明,便是聽到這樣的言論也不會降罪。”
“陛下英明?”那仆從的臉色現出些許古怪,目光沉沉地睨視著葉娉,“你方才指責我家大人為朝中害蟲,若陛下真英明,又怎么會重用這樣的人?”
葉娉沒有躲,如果對方只是一個下人,她不應該躲。“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是以一葉障目之事常有。”
那仆從冷笑一聲,道:“聽聞葉姑娘常有驚世之言,還曾譏諷王家一門草包,不知是何人所教?”
“說話如吃飯,無需人教。”
一陣靜默后,那仆從表情似譏,“倒是隨意,難怪好好的姑娘家,生生敗壞了自己的名聲,招來無數閑言碎語。”
兩人說話時,趙大人還保持著堪堪沾了一點凳子的坐姿。他眼里的驚疑全變成了驚,竟是連儀態都忘記了。他驚的是二人的你來我往,更驚的是兩人各自的態度和他們所說的話。
葉娉幾乎肯定了心里的猜測,所有的神經越發緊繃。
她說:“既是閑言碎語,招來又如何?我何需理會?”
那仆從反駁,“生而為人,或是為名或是為利,名聲之重,堪比性命。你一個女子,這般言行無狀不管不顧,所為哪般?”
“自然是為了自己自在。”
“你竟是半點不懼?”
“懼。”葉娉聲音平穩,“但流言如風雨,若我因風雨而生怯止步,那我還有什么出路可言。是以無論懼與不懼,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
“自己的路自己走?”那仆從厲目漸深,竟是重復了這句話。
如此言論,似是聽過,又似是從未聽過。
字字平常,卻又聞之動容。
他的眼神復雜,問:“若無名聲,無異于自斷生路。路已斷,又該往何處行?”
“敢問這位先生,名聲從何而來?”
“他人口中,文人筆下。”
“他人是誰,文人是誰?非我父母,非我兄弟,非我姐妹,亦非我友。我與他們素不相識,他們誹我謗我,卻不曾見過我,更不曾了解過我。我怎可因為這些不相干之人的閑言碎語,便自我厭棄,視自己為恥辱?”
那仆從倏地面色大變。
類似的話,多年前他聽過。
那人護他顧他,引得無數非議,卻說世人毀譽如浮云,云散時無蹤,云聚時無影。若為這些無蹤無影之事黯然神傷,太過不值得。
他望著眼前的女子,忽然明白了那個孩子為什么會說她是意外。
“難怪你敢癡纏男子,原來心性與旁人不同。但你可知你再是高看自己,在世人眼中你依然低微如塵埃,怎敢妄想高攀溫郡王。”
“我知自己低微,也知溫郡王高貴。世間蕓蕓眾生,有人生而富貴,有人生來低賤。但無論高低還是貴賤,皆處于一方天地間。螻蟻也好,樹木也罷,所見星月并無不同。我仰慕溫郡王,恰如螻蟻仰望星月,唯心之所向,絕無褻瀆之意。”
那仆從瞇了瞇眼,眼神越發詭怪。
這樣的女子,確實與眾不同。
“好一個唯心之所向,絕無褻瀆之意!你既不愿為妾,難道還想嫁進公主府不成?”
“我不愿為妾,并不意味著我執意為妻。人生在世,得一心悅之人何其難得,我愿守著這份歡喜直到終老,有何不可?”
不為妾,也不嫁。
何其相似。
良久,他說。
“你走吧。”
葉娉聞言,真的轉身就走。
她一走,那位趙大人趕緊上前,彎腰躬身。
“陛下。”
那仆從擺手,“回宮。”
他們從茶樓后門出去,上了一輛并不走眼的馬車。馬車慢慢匯入街巷,不多時便泯然熱鬧之中。
許久許久,葉娉從茶樓的墻角現身。
她猜對了。
但結果會如何,她并不知道。
一切在于天意。
是天意,等待即可。
翌日溫如沁上門,非要塞給她一匣子銀票讓她去打點。她既感動又有些哭笑不得,好說歹說才將東西塞回去。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葉廉和葉正兄弟倆正常去學堂外,葉家幾乎是關門閉戶。哪怕是忠嬸等人出門采買,也是來去匆匆不與人交談。
縱是如此,葉忠還是日日在外打探消息。
所幸三日過去,雖無更多的消息傳出,但也沒有壞消息傳出來。這個案子仿佛被擱置在那,既沒定案也沒審理。
葉娉知道,這是因為宮里的那位陛下在衡量。是就此滅亡,還是死地而生,他們葉家的命運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間。
第四日,葉家來了一位稀客。
溫夫人王誠君。
葉氏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接待了她。
她自來賢名在外,又是國公府的主母,最重要的是這些年一直和葉家有走動,若不然以前的葉娉也不可能成為溫如玉的跟班。
葉氏在王家伏低做小長大,從未感受過父母之愛和姐妹兄弟之情。她對王家所有人都沒有親情之感,唯獨對這位堂姐心存感恩,只因對方不曾為難過她,甚至還為她說過幾次好話。后來她嫁入葉家,對方也不嫌她嫁得低微,還愿意和她往來,所以她對這個堂姐很是尊敬。
二人雖說是堂姐妹,但相處時宛如主子和下仆。
溫夫人禮數周全,一應上門禮任是誰也挑不出不是。她待人自來和氣,說話有條有理慢聲細氣。
上了茶,擺上了點心,葉氏小心翼翼地招待著這位堂姐。
溫夫人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道:“妹夫出了這樣的事,你也不去找我。先前的那些事我事先都不知道,若我知道必是不同意他們那么做。”
一句話,引得葉氏紅了眼眶。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難。葉家出了這樣的事,堂姐還愿意上門,可見真是一個心善之人。
她已與王家斷了親,哪里還有臉去國公府找堂姐。
“大姐,那些事我…實在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聽說之后也極為氣憤。三嬸的性子這些年漸左,我母親勸過幾回也不見效,委實讓人著急。”
葉氏更是動容,淚水再也忍不住。
溫夫人見狀,又是寬心又是安慰,趁機說出自己的來意。
“原本我也不想來討這個嫌,但左右一思量,覺得此事對你們葉家而言卻是大有益處。妹夫現在還在刑司大牢,我聽國公爺說,人證物證齊全,就連陛下都很是震怒。”
又是國公爺說的,又是陛下都很震怒。
葉氏以前不過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嫁人之后更是連權貴人家的邊都夠不著,她哪里經得住這樣的嚇唬,當下心頭大亂六神無主。
“大姐…我該怎么辦?”
“都是當娘的人,我豈能不知你的苦衷。正是因為知道你日子艱難,我才跑的這一趟。說句不中聽的話,若不是真心為你,我根本不會管這樣的閑事。”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是為我好,可是…我與王家已經斷了親,他們必是恨極了我…”
“你與三嬸之間的恩怨,我們都知道。你放心,此事也是三嬸點了頭的,她知道事情的輕重。你是王家女,自古以來哪有出嫁女和娘家斷親的道理。趁著這次,你和娘家修復關系,妹夫的事也有人幫你們操心,豈不皆大歡喜。”
葉氏的心開始撕扯,開始搖擺。
一邊是女兒,一邊是丈夫。
溫夫人見她只哭不說話,語氣更軟。“七弟的性子隨和,他的長子你是知道的,最是一個溫厚懂事的孩子。我聽說三房要分家了,到時候即便是三嬸娘再不喜歡你,再不喜歡娉娘,也管不到七弟那里。”
如果是幾日前,葉氏一定不會心動。
可是現在…
七哥雖然只知吃喝,但性子確實隨和。還有他那個嫡長子更是老實忠厚的性子,聽說讀書很是刻苦。
若沒有之前發生的那些事,這門親事葉氏還是很滿意的。
“我…”
拒絕的話她說不出口,丈夫還在刑司大牢里。
他們葉家無根無基,出了這樣的事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若是王家愿意出面,說不定老爺不日就會被放出來。
只是娉娘的性子她清楚,近些日子越發的有主見。娉娘說眼下他們什么都不要做,做多錯多,只管等候結果。
可是她害怕……
害怕一直干等下去,等來的卻是最壞的結果。
溫夫人像是看出她的為難,道:“此乃大事,你好好想想。我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轉機,既能緩和你和娘家的關系,還能為娉娘找到一個極好的歸宿。娉娘的名聲差成那樣,怕是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好的親事。你千萬莫因自己心里過不去,害了妹夫,又誤了兒女們的前程。”
最后這句話,最有殺傷力。
哪一個當妻子的,都不希望自己會害了丈夫。哪一個當娘的,都不愿意成為兒女們的拖累。何況葉氏這般心思敏感又兒女心重的女人,更是害怕成為那樣的人。
溫夫人見好就收,也沒指望一次就能說動這個堂妹。婚姻大事,誰還不得考慮個三五日,她過兩日再來即可。
她估摸著時辰,起身告辭。
葉氏堅持送她出去,剛一出門就看到站在桃樹底下的大女兒。
新綠的桃葉,繁茂而翠嫩。葉子中藏著一個個小小的果實,蒙著白白的細毛。綠衣的少女與桃樹的綠一樣清新,不施粉黛的艷色小臉分外嬌嫩,眉宇間卻有著不符年紀的深沉。
溫夫人心下詫異,若不是她看著這個孩子長大,她還真當是另外一個人。最近每見一次,她就會發現對方的不同。仿佛是蒙塵的玉石,終于褪去外表的粗糙與灰氣,隱隱有了將在大放異彩的跡象。
這種感覺讓人極不舒服,像是某種原本已經定性的東西,突然間產生難以掌控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沒有讓人欣喜,反倒讓人不安。
“溫夫人是來為我說親的?”
“娉娘,你還小,有些事你不懂。但是你要知道,我和你母親都是為你好,我們不會害你的。”
好一個不會害她。
葉娉冷笑,“溫夫人,你回去告訴你們王家三房那個老毒婦,若想讓我嫁入王家,也不是不行。只要她死了,我一定會在熱孝那幾日進門,以孫媳的名義為她送葬。”
葉氏倒吸一口氣,娉娘這話說得實在是太嚇人了。
溫夫人卻是瞳孔微縮,這個孩子確實不一樣了。她也算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向來是個三言兩語就能搖擺之人,絕計不會有這樣的氣勢。
難道以前一直是裝的?
若真是如此,心機該是何等深沉。
“娉娘,你一人置氣,何必連累家人。你母親也不容易,你父親還在刑司大牢,你忍心父母受你所累嗎?”
葉娉暗道,不愧是人人交口稱贊的才女,這位國公夫人言行舉止確實賢惠大氣。只是她相信自己的感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溫夫人,我有父有母,還輪不到外人教訓。你賢名在外,當知欲攘外先安內的道理。莫要自己的女兒沒教好,反倒有閑心管教別人的女兒。我若是你,教出那等偽善陰毒的女兒,忙著管教都來不及,哪里還有心思操心別人家的事。”
溫夫人聞言,瞳孔再次深縮。
“娉娘,你對如玉的誤會真是太深了。你們自小一起長大,她若真有害你之心,這些年又怎么會處處提攜于你?”
“是不是誤會,你知道,我也知道。請你走后,下次別來了。否則被人用掃帚打了出去,說出去也不好聽。”
“娉娘,雖說女子不一定非要多賢惠才能立足,但最起碼的知禮二字應該謹記。少逞口舌之能,少些言語是非。你應知語多必失的道理,說出去的話有時處處陷阱,到最后掉進去的恐怕是你自己。”
如果這話不是她說的,葉娉一定會大家贊賞。言語陷阱,是一把雙刃劍,或許會坑了別人,也或許會坑了自己。
“如果溫夫人指的是我與郡王爺之間的事,那樣的富貴陷阱我巴不得掉進去。指不定到時候你我還是一家人,我改口喚你一聲大伯娘。”
溫夫人深吸幾口氣,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看著葉氏。
“四妹妹,你也是不容易。”她幽幽一聲嘆息,“我走了,你和娉娘好好說。”
葉氏糾結又難堪,表情訕訕地送走了溫夫人,
溫夫人上了馬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看上去很是疲憊。她身邊的丫頭見狀,趕緊跪在旁邊替她捏肩按摩。
“夫人,這葉家人著實不知好歹。您一番好心,那葉姑娘還不領情,居然還詆毀大姑娘的名聲,真是可惡至極。”
“她性情如此,我怎么能與一個小輩計較。說來她也是自作自受,毀了自己的名聲,事后必是悔恨不及,心性越發變得厲害。她攀咬玉姐兒,無非是自己不好,也盼著別人不好。世人又不是傻子,豈會聽信她的那些胡言亂語。”
“夫人說得極是,大姑娘那般人品,任是她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她說的那些鬼話。”
主仆二人說話間,馬車眼看著就要出巷子。
突然前面傳來一聲聲避讓,隱約可見明黃的宮旗。一看這陣勢,溫夫人便知是宮里的人出來傳旨。
南城多為普通官員,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入了陛下的青眼。
她如是想著,慢慢放下車簾。
馬車停了下來,避到一邊。卻不想那聲音越來越近,竟是朝這邊的巷子而來。她眉頭緩緩皺起,又掀開車簾的一角。
這一看,大驚失色。
那手執圣旨的宮人,居然是明公公。明公公是陛下跟前第一紅人,除非是極重要的旨意,否則根本用不著他出宮。
正思忖間,只聽到身邊的丫頭一聲驚呼。
“夫人,他們…他們去的是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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