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湯姆睜開雙眼，左半邊的床榻竟然已經空了。他去盥洗室換好菲碧用舊衣改做的衣服，洗漱后下樓吃早餐。

        冬日天色未明，破釜酒吧亮起橘色的燈光。往常總能看見老板打掃衛生的身影，但今天他不知所蹤。

        湯姆還在樓梯上就聽見后廚傳來的嚷嚷聲，那沙啞的聲音不必說，肯定來自他的姑媽菲碧。他一聲不吭地坐上前臺的椅子，咀嚼起盤中準備好的三明治，然后拖著下巴朝后廚的方向觀望。

        門簾被人掀開，不過走出來的不是菲碧，而是老板。這位和藹的先生緊皺眉頭，邊走邊無奈地搖頭，好像在否定什么。

        “哦，小湯姆，你起床啦。今天的咖啡味道怎么樣？合你胃口嗎？”

        “非常美味。謝謝您，先生。”

        男孩道完謝，又問：

        “是菲碧在廚房做飯嗎？”

        聞言，老板嘆口氣。

        “看來梅林把她的天賦都加在學魔法上了，她做起飯來簡直是一出悲劇！”

        湯姆忍不住彎起嘴角，他走到廚房前，悄悄掀開門簾一角，差點被滿屋亂飛的面粉嗆得直咳嗽。燒焦的糊味充斥空氣，讓人難以呼吸。

        “咳咳咳……”

        菲碧的長裙沾滿污垢，她的頭發和白色粉末相互攪和，狼狽極了。她自言自語著，聽不清具體內容，但從語氣上判斷應該不是什么好話。她像只無頭蒼蠅轉來轉去，對火爐上勉強稱之為“食物”的東西束手無策。終于，她忍無可忍，拿起魔杖施了個咒語。

        “清水如泉！”

        砰的一聲，火苗熄滅了。很難想象，能發出這種動靜，究竟是在烹飪還是在研制危險武器。一時間，硝煙彌漫，菲碧在茫然的黑色中揮手扇去阻擋視線的煙，卻還是咳嗽不止。

        “梅林啊！”

        她放棄了，只好走出廚房，然后看見湯姆站在門口，目睹了一切，表情微妙。她肯定這小子把她當作好玩的笑話，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笑。但她就是能看出這抹淺得不能再淺的笑，她知道他在笑話她——他竟敢笑話她！

        “湯姆——！”

        菲碧咬牙切齒地叫。

        男孩很想認真回應她的怒火，但他一看見她的臉黑得像是玩泥巴的小孩子，再沉穩的性子也沉不住氣了。好吧、他沒笑出聲已經算是取得勝利了。

        “誰讓你來廚房的？你吃得太飽所以閑得發慌嗎？”

        菲碧顯然還未意識到自己的“慘狀”，撐著腰開始火力攻擊，不斷炮轟對方。她生起氣來總是這樣，恨不得用連續的問句問倒對方，雖然沒任何實質性傷害就對了。當然，她的話多半底氣不足，但還是要裝出不容置疑的氣勢。這讓她黢黑的妝容更加滑稽了。

        “老湯姆，你還笑！我不是讓你看著他嗎？”

        女人不滿地朝老板嚷嚷。他可不像湯姆那般鎮靜，一看到菲碧的打扮就很不給面子地笑起來，被問到時急忙拍拍笑僵的臉頰：“哦……這個嘛，畢竟我管不著小湯姆的腿，它們要往哪兒去我也不知道。”

        “姑媽，你在做什么？”

        還是湯姆岔開了話題，成功轉移菲碧的注意力。

        聽到這個問題，她一反常態，回話可不像之前那么利索。

        “練練手、練練手而已……誰叫你吃那么多，天天去外面的餐廳遲早要把我吃破產，我總得有應對措施才行吧。”

        菲碧擦去額頭的汗，給老板拋個眼刀，換得對方的聳肩一笑。

        老板接收到訊息，立刻道：“小湯姆今天要去書店學習吧？馬上就八點了，你去早些能占個好位置呢，事不宜遲趕緊去吧。”

        湯姆挑眉，實際上他今天不打算去讀書。書店里大部分是未拆封的精裝本，可供客人翻閱的書籍數量實在有限。這個禮拜他從早到黑幾乎整天都泡在書店，吸收了大量未曾接觸過的知識，但也到此為止了。那些淺顯易懂的兒童讀物再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欲，所以他不準備再去書店。但老板和菲碧兩人的態度很奇怪，他們之間有過眼神交流，而且好像急著要把他支開。

        他說過自己不喜歡被排除在外。

        “不了，我今天想休息一下。一會兒我可以幫您拖地。”

        很抱歉不能如你所愿了，湯姆心想。他得看看兩人究竟要背著他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有心思，他確信能找機會捕捉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不用幫他拖地！又不是什么難事，老湯姆年輕得很呢，他自己應付的來，是吧？”菲碧接道。

        “啊對對對，還是學習最重要。”老板連忙附和。

        “你前些天不是還想學咒語嗎？趁我今天有空，你趕快把想學的內容全部整理出來，晚上我會教你的。你再去書店好好兒確定一下，傍晚五點之前不準回來。”

        說完，菲碧直接把湯姆推到酒吧門口，交給他一個金加隆，“對了，順便再幫我買一筐雞蛋。剩下的錢你留著自己花，攢著買書。”

        看來自己不走不行了。

        為什么他的計劃總是無法展開？盡管菲碧盡可能地傾聽他的需求，卻還是改不了單方面替他做主的習慣。她并不擅長與人打交道、特別是交心，更多時候她的行事風格簡單而霸道，譬如剛剛拒絕了他的幫助，用買雞蛋的借口來搪塞他以保護自己的秘密。

        她太固執，尚且把他看作是天真到愚蠢的小孩兒，只要給根棒棒糖或是一個冰激淋就能哄得團團轉的小孩兒。而他現在又不得不扮演起這種類型的角色，沒辦法，會哭的懂事孩子才有糖吃，過度思考的孩子只會被稱為心眼太多。

        他需要菲碧的疼惜與憐愛，至少在他成長到足以自力更生之前。

        所以，安心聽話吧湯姆·里德爾，你這一無所有的可憐之人，想得到的東西費勁千方百計總能得到，對吧？男孩對自己如此說道，推開破釜酒吧的大門。

        “我說什么來著，別讓他看見，不然他肯定會問個不停的！”

        湯姆離開后，菲碧轉頭抱怨。

        “小孩子嘛，喜歡問問題很正常。再說了，依你剛才的表現，我打賭他絕對猜不到你是在為他做生日蛋糕。哪有人做蛋糕還帶爆炸儀式的。”

        “笑笑笑，你還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試，已經很不錯了。說到底為什么沒人發明做蛋糕的魔咒？那些偷懶的美食家！”菲碧惡狠狠道。

        “怪他們做什么，我看還是我給你做吧。說真的，菲碧，你不適合下廚房，我怕你一生氣控制不住把我后廚掀翻，重修得花不少錢呢。”

        “不行！我是他姑媽還是你是他姑媽？你今天不準插手，更不許靠近廚房一步。我菲碧·岡特，斯萊特林的后裔，不可能被一個破蛋糕難住！”菲碧疊起袖子，越說越來勁，以決斗的架勢要回廚房。露出的干凈手臂和她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我驕傲的岡特小姐，您先把臉擦擦吧。”

        老湯姆哭笑不得地勸住她，遞上白色毛巾。

        “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用來擦玻璃杯的毛巾！”

        與此同時，湯姆正在麗痕書店背書。沒有紙筆的壞處就在這兒，他只能靠記憶來整理書上提到的咒語，這也正是菲碧要他再三前來確認的原因。他主要記的是日常魔咒大全，上面都是飛來咒、旋風掃凈、咒立停等溫和的魔咒，不會產生任何消極效果，使用起來很安全。但其實他在菲碧晚上外出時早摸索得差不多，而他迫切想學的帶有攻擊力的魔咒都在更高級的咒語書中，必須買下來。

        口袋里放著十個金加隆，要買嗎？湯姆罕見地猶豫了。

        ——不、再等等。等自己和菲碧的關系越來越好，他會說服她買書的。這些錢沒必要花在書上，而應該花在某些……菲碧絕不可能給他買的東西上。

        比如黑魔法相關的道具。

        再聽話的小孩也會有叛逆的時候。

        湯姆來到翻倒巷，一家一家地逛著，他壓根不信菲碧騙小孩的話。途中有不少巫師向他投來打量的目光，都被他用冷漠的表情嚇唬住了。他逐漸適應這種氛圍，好像蛇天生喜愛潮濕陰冷的環境，他不需要偽裝自己，只需要展現出原本的性格，誰也別想支配他。

        他在百科全書上讀到了黑魔法相關的內容，雖然只提及三言兩語，但它所代表的強大力量令他瞬間找到歸屬感。不可饒恕咒，此前他甚至親身體會過，那道綠色光芒是那么耀眼，它所攜帶的死亡的威壓感是任何白魔法都無法相比的。而翻倒巷，大概是他現在能接觸到的唯一與之有聯系的地方，怎么能不來？

        一家名為“博金·博客”奇怪的商店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它無疑是翻倒巷最大的一家店鋪，在狹窄的巷子中存在感極強。那兒到處都擺放著危險的黑魔法道具，能讓人吃不少苦頭、甚至喪命。

        一只金色的掛墜盒吸引了湯姆的目光。它被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每一個進店的人都會立刻注意到它。湯姆起初對這種女人才用的首飾提不起絲毫興致，他倒更在意人骨頭、染有血跡的撲克牌這種從外表看就能看出不對勁的商品。但老板的一句話讓他改了主意。

        他當時正向一位顧客大力推薦，沒空理會湯姆這個小孩，其中一件物品就是掛墜盒。他的語言十分夸張，富有感染力，他說：“這個斯萊特林的掛墜盒，可是無價之寶。”

        ——斯萊特林的掛墜盒。

        湯姆聞言湊到附近，觀察起那個他本來不感興趣的掛墜盒。老板煽動性的話語挑逗著顧客蠢蠢欲動的心，但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價格也讓他遲疑起來。

        “但薩拉查·斯萊特林，這位偉大的巫師為什么要把一個首飾當作傳家的寶物？我是說，很難想象，鑲嵌寶石的匕首、權杖這些不是更符合他的身份嗎？”

        “你又不是薩拉查·斯萊特林，你怎么會知道他的想法？難道他不能給男性繼承人匕首，給女性繼承人掛墜盒？”老板瞪了插話的湯姆一眼，又對顧客賠笑道：“先生，我拿我祖祖輩輩經營幾十年的信譽擔保，這是斯萊特林的掛墜盒，貨真價實。大漢格頓的岡特家族，您知道嗎，他們是斯萊特林唯一的血脈，我就是從一位后裔那花了高價買來的。您用這個價錢收藏它只會賺不會賠。”

        岡特家的人？所以菲碧那天來是為了當掉掛墜盒？難怪她出來后立馬給了他零花錢，明明之前去買衣服時手頭還不寬裕，今天為了讓他出門二話不說又給一個金加隆。

        但如果她賣了高價，又為什么沒有變富的跡象？圣誕節后酒吧有多出的房間，她以省錢為由繼續和他住在一起，盡管老湯姆說她付一個房間的費用就好。菲碧那種性子又是懶于維護自己體面的，她說自己沒錢那就是真的沒錢。因此，要么這個掛墜盒是假的，要么——另外的可能性讓湯姆短暫地愣了幾秒。

        他打開菲碧給他的桃型項鏈，沉默地注視著照片上沒有笑容的女孩，少年時代的梅洛普，她的心情想必和自己一模一樣吧。

        這個掛墜盒是莫芬的，或者、更高概率是，他的親生母親、梅洛普才是它的真正主人。湯姆感覺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他不敢細想，萬一梅洛普擁有大筆財產，她為什么要拋棄自己？她是真的一生下他就死了、還是用錢封口，讓人們編造了謊言欺騙他？更何況，她的信里甚至不愿提及他的身世，他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沒準是她不想撫養他，就把他踢給菲碧，一個人去享受生活。

        湯姆全身的溫度陡然降低，哪怕站在冷風中也不會有半點感覺。他本能地抗拒這個答案，卻始終無法放任自己忽略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于是急于找到證據來排除它好讓自己放心。

        “那賣給您的后裔的確是位女性咯？”

        他順著老板的思路套話，可他剛才想得太過入神，沒想到自己一開始的提問動搖了顧客，搞砸了他的一單生意。對方看他的眼神都寫滿憤恨，自然不會好言相待。他像趕蒼蠅一樣朝他揮揮手，“問這么多你也沒錢買！小子，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吧！”

        無奈，湯姆只好離開。他又來到一家類似的店，除了黑魔法道具還出售各種特殊藥劑。店內放著一口大缸，里面正熬制著紫色藥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同時還彌漫出甜膩的香氣。但他心不在焉的，腦子里全是斯萊特林的掛墜盒。

        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等等，你是菲碧·岡特的侄子，就住在破釜酒吧樓上。我去喝酒的時候見過你。”

        “您好，先生。”

        男孩不悅地說，他的反應非常冷淡。

        這聲音屬于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巫師，帽子遮擋住他的半張臉，只露出鼻子以下的部位，花白的胡須如同夏樹的枝葉一般茂密。他倒是沒管湯姆的脾氣，自顧自地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其他顧客吆喝道：

        “鎮店之寶，能讓你監視任何角落的水晶球！捉奸利器，一次只要十加隆！”

        然后他對湯姆說：“既然你是菲碧的侄子，可以讓你免費體驗一次。”

        “您認識我的姑媽？”

        對此，巫師只是笑了兩聲，說的話神神叨叨：“你是時候回去了。回去吧，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秘密的真相終將水落石出。”

        奇怪的老頭。

        不過時間確實差不多了，湯姆皺眉，離開這家店，回到破釜酒吧。就像他早晨出門那樣，傍晚的店內早早亮起燈光，玻璃窗上暈滿水霧。而不同的是，歡聲笑語傳了很遠，遠到他打開通道進入小天井就聽得清楚。他卻越發覺得自己懷有心事，與人群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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