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五點的時候，菲碧來到二樓的房間朝外張望。

        她一等到黑發男孩出現在視野中，就提起裙邊飛奔到樓下招呼大伙兒準備好行動——他們特意準備的驚喜只待主人公前來接收。

        不過這位主人公不僅尚未察覺驚喜的存在，也不知道今天正是他的生日。

        倒并非他忘性大，而是記憶中從來沒有人會在意他，更別提給他辦生日派對了。

        于此之前，他也并不認為生日是多么值得慶祝的一天。對他來說，生日不是新生命的開端，相反地，它代表苦難的源頭。況且，他也不想借這天重新回憶起自己的身世。如果非要紀念的話，索性去紀念他母親梅洛普的忌日吧，畢竟她一生下他就死了……嗎？

        “——湯姆·里德爾，生日快樂！”

        男孩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瞳孔微張。

        他前腳邁入酒吧大堂的那一刻還在低頭思索，渾然不覺周圍的人都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回過神來，再抬頭時，菲碧從滿屋的喧鬧中迎面走來，他的頭上多出一頂紙做的皇冠。她把他拉到中央，歌聲頓時猶如海洋包圍了他，輕快悅動的音符演唱著祝福的曲調。

        “壽星可在這兒呢，你們沒吃飽飯嗎？聽不見，都給我大點兒聲！”

        菲碧發號施令、逗笑了幾個人，于是大伙兒唱得更加投入。她自己也加入其中，伴隨雙手打出節拍，平日嘶啞的嗓音聽起來很有磁性。

        沒想到越唱越來勁，曲風逐漸從溫柔的小調變成海盜們獨有的乘風破浪之歌。氛圍之熱烈，氣勢之恢宏，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大朋友們在給男孩慶生，還是他們紛紛轉行改做歌劇演員了。

        瞧啊，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亮得扎眼。

        湯姆心中滋生出復雜的、難以言說的、苦樂交織的感覺。與菲碧對視的剎那，他揚起一如既往的笑，但其中的勉強意味大概也只有他一人知曉。

        歌曲終于在歡呼喝彩聲中結束。余韻持續了許久，大家聊天的情緒高漲不少，酒吧比平時還要鬧騰。

        老板忙著招呼客人，菲碧和湯姆就坐在前臺處，除了彼此再無旁人。這小角落的安靜在無意之中與臨近的吵鬧劃清界限。

        女人給身旁的男孩遞上熱果汁。

        “怎么，不開心？”

        畢竟相處有一段時間了，她發現湯姆幾乎從不外露情緒，好像全副武裝的刺猬，把柔軟的內里統統隱藏，只留下又尖又硬的刺，容易傷害別人也容易傷害自己。她確實不明白年紀這么小的他整天究竟在憂慮什么。

        湯姆輕聲回答：“開心。”

        他的眼神落在玻璃杯中的橙色上。

        “那你還苦著臉？既然開心就笑——來，笑一個！”

        菲碧用“惡魔的爪牙”捏住湯姆的臉頰肉，向外扯出大大的弧形。對方毫不反抗，任由她動手。這樣一對比，菲碧似乎才是兩人中更幼稚的那個。可惜男孩太瘦，骨頭上只可憐兮兮地掛了沒幾斤肉，硌手。她心道以后要監督他好好吃飯，得把人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隨即她松手，拿出有絲帶裝飾的紅色方盒。

        “喏，送你的、生日禮物。”

        臉頰的左右兩側各留下淺淺的紅痕，湯姆一邊道謝一邊接過，“里面是什么？我可以現在拆開嗎？”

        “它已經是你的了，你想拆就拆唄。”

        男孩小心翼翼地解開蝴蝶結，完整地剝開包裝紙，盒子里豁然放著一支鋼筆、一瓶墨水、一本日記本——以及他夢寐以求的價值兩個金加隆的初級咒語書。

        迷霧再次籠罩于心頭，驅之不散。

        “可是……”

        湯姆不解地看向菲碧，“您說這個月的預算早花光了。”

        她又從哪里得來這筆額外的錢？

        “呃、好吧，我找到一份工作。”菲碧隨口道，“錢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有我在，肯定不會讓你流落街頭活活餓死。如果你有想要的東西，不算太過分的話、我都會盡可能地滿足你，知道嗎？”

        “什么工作？你上午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嘿，小湯姆，生日快樂。”

        謝天謝地，老湯姆端著托盤過來前臺，及時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菲碧恨不得當場給他一個感激的擁抱，自己終于不用胡扯鬼話來騙面前這敏銳到讓她疲于應付的侄子了。小孩子只管嘻嘻哈哈地收禮物收到手軟就好，為什么要想那么多？

        “原諒我簡直手忙腳亂的，差點把這個忘了。”老湯姆致以歉意的微笑，彎腰從柜臺拿出一個藍色的禮物盒，“我猜你會喜歡它的。”話音剛落，客人要他再上幾杯黃油啤酒，他來不及細說又匆匆地走了。

        “姑媽……”湯姆手捧禮盒，正要繼續追問，沒想到菲碧像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立刻起身離開：“他一個人招呼不過來，我去搭把手。”

        這樣前臺就只剩下男孩一個人了，他一口飲盡杯底所剩無幾的果汁，拆開禮盒，里面是一本嶄新的精選詩集。他隨手翻開一頁讀起來，有少數幾個詞認不得，但并不妨礙他覺得這些詩行優美而悲傷。他尚不能描述清楚心中呼之欲出的感受，可也許這就是所謂感情吧，誰又能真正說得清楚？

        時間不知不覺被消磨大半，大堂逐漸回歸原本的安靜，直到最后一位顧客也消失不見，菲碧才發現湯姆頭枕雙臂、靠在桌上睡著了。頭頂燈光落在他熟睡的側臉上，睫毛隨呼吸頻率一抖一抖地顫動，這時她才覺得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沒有經歷任何不幸，沉浸在自己甜美的夢鄉。

        “他真的很像你，各種意義上的。”老湯姆認真擦拭著椅子，說道。打掃衛生對他來說是個放松的活動，能夠平復心情，所以他從來不用魔咒，而是親力親為。當然他上了年紀，干起活兒來累得氣喘吁吁，“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格，都很像你，難怪是姑侄倆。”

        “他可比我聰明多了，什么事都能看出個七七八八。”

        菲碧把掃帚立在桌旁，不以為然。

        “我是說，他像小時候的你。還記得你去霍格沃茨的第一個暑假嗎？你當時找我要一份工作，然后天天不是看書就是干活，話也不說幾句，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是嗎、我不記得了。但我當時真的想不到你會招我這個童工，現在想想，你就是明晃晃的黑心老板吧。”

        老湯姆哈哈大笑：“沒辦法，你價格便宜嘛。現在要是還敢招的話，估計要被抓進去吧。”

        “那當然，多虧我沒去舉報，感恩戴德吧你。”

        菲碧輕輕拂去男孩額前的碎發，注視著那雙閉上的眼睛，臉上出現迷惘的神情。

        “我不知道……湯姆，我怕我不是個合格的姑媽。我搞不懂這孩子的想法，也不能幫到他什么，我是說、我終究不是他的母親，沒辦法彌補這份殘缺。”

        她的生活無聊但簡單，她已經很久不曾體會到迷惘，上一次是因為梅洛普的不告而別，這一次則是因為對方的孩子。

        “但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不是嗎？”老湯姆放下手中的抹布，挺著腰拄在原地休息，“放輕松，菲碧，不用對自己太嚴苛。你要是成了我這樣的大人，那才算是不稱職呢，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哦，我不該說這個的。”

        “抱歉，我無意讓你想起她。”

        “不不不，千萬別。沒關系，是我自己控制不住腦子要想的。總之，我只是想說、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你會滿足他的要求，考慮他的想法，你盡自己所能做得更好了。如你所說，小湯姆很聰明，他會理解你的心情。他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毫無疑問，你們的生活將會越來越快樂。”

        這話語使菲碧重展笑顏，敞開懷抱。

        “你真貼心。我要給你一個擁抱！”

        “為什么不呢？”老湯姆笑呵呵地上前，忽然又停住，“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手還沒擦干……”但他早被菲碧抱了個滿懷。

        “我剛才就想這么做了。”她沖他咧嘴一笑。

        旁邊，男孩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自己的菲碧姑媽與和藹的老湯姆先生相擁，搞不清是什么狀況。菲碧扭頭望進那雙漂亮的眼睛，便放開對方，過來重重拍了下男孩的肩膀、讓他睡意全無，更精神了。

        “走，回屋睡覺。”她自顧自地上樓，腳步輕盈得如同晚風。

        “對了，明天不準吵醒我，我要好好兒睡一覺。”

        世界最終淹沒在夜的迷宮，唯有指針悄無聲息地經過。

        滴答、滴答、滴答……

        “梅林啊，我的蛋糕！”

        黑暗中，菲碧猛地睜眼，驚呼道。

        該死，她怎么能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那可是她做了整整一天的蛋糕！至今還孤零零地呆在廚房里無人問津呢。

        她急忙看了一眼懷表：十一點四十九分。

        幸好，趕得上。這下子她連鞋襪也顧不上穿，一路赤腳小跑著下樓，找到了被遺棄在角落的蛋糕。那蛋糕肉眼可見的癱軟，奶油做得花朵無精打采地蔫著臉蛋。但這可是她獨立做出的得意之作，就算模樣不夠端正，味道總不會令人失望的吧。

        于是，抱著無比自信的想法，菲碧端著盤子回到房間，叫醒了湯姆。

        “唔……姑媽？新年快樂。”

        男孩之前睡了一陣，現在不算困倦，因此被強行喚醒時沒有展現出煩躁和不耐。他腦袋還處于混沌狀態，窗外的月光讓他產生一瞬的恍惚，還以為現在天亮了。

        “你睡糊涂了，今天還沒有過去。趁現在還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快吹滅它們。”

        菲碧坐在床邊，往蛋糕上插了九根蠟燭，微弱的燭焰左右搖晃，倒映在她棕色的眼眸中。

        湯姆看見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對方早上狼狽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彎了彎。

        “所以，你一大早起床是為了給我做蛋糕，然后又差點忘了它？”

        “別廢話，快點吹蠟燭，馬上就一月一日了。”

        她越不承認，湯姆心里就越發滿足。不管怎么說，被人在意的感覺很好，尤其是第一次被人在意，這種新奇的體驗并不多見。他想自己應該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生日是如何度過、又是與誰一起度過的。

        男孩朝蛋糕吹氣，九根蠟燭一次性全部熄滅。菲碧切下塊蛋糕給他品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吃下第一口，眼神好像在說“怎么樣，味道不錯吧”？

        空氣詭異地沉默了幾秒鐘。

        “菲碧姑媽，你知道嗎？”湯姆猶豫著，沒有再動手里的蛋糕，他低頭看向地板，“我想納吉尼迫不及待地想吃這美味的點心了。”

        床底應聲探出一個鈍三角形的大腦袋，納吉尼弓起長身輕嗅那塊柔軟的糕點，吐出紅信試探地舔舐一口，又晃著尾尖爬回暗處睡大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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