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六月初的時候，學期末結束。裴寧正式辭去學校的工作，開始了求職生涯。

        成為老師從來都是沈雪霽要的，不是裴寧要的。她從前對生活沒有期待覺得無所謂，如今有了想做的事情，她需要改變。

        自從高中那件事以后，裴寧再也沒見過沈雪霽，再次相遇是她上大學的第四年。

        那時候雷雨天，沈雪霽被傳銷的人追著毒打，一路跑到商場，大聲呼救。

        人群里，僅僅對視一眼，那人便認出了自己。

        裴寧渾身僵硬，陣陣發寒。

        她躲閃不及，只片刻，便跪在了她面前，抱著她的大腿又哭又喊。

        “寧寧，救救我吧，我是你媽媽啊——”

        羞恥感死死地扣住了她每一根神經，她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滿腦子都是她當年的那一句：“拍拍照就好了，拍拍照就好了”

        原本一起出來吃飯的同事驚得說不出話，卻也不敢上前拉人。

        “裴寧，你認識她嗎？”

        裴寧搖頭，拔腿就走�？缮蜓╈V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怎么也不肯放過她。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人群開始議論紛紛。

        直到有人報警，一行人才被帶到警局。

        警察由此端掉了一窩傳銷點，同時也將沈雪霽塞回給了裴寧。

        “我不認識她�！迸釋幋竭叺幕《壤滟�。

        “說什么呢小姑娘，檔案上都寫著呢，你們就是母女。有什么問題回家解決，不要在這兒妨礙公務。還有，做人要學會感恩父母，不能這么沒良心的。”老警察端著保溫杯，苦口婆心地教育著。

        感恩？呵，裴寧猝然睜眼，目光冰冷地踏出警局。

        沈雪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生怕她把自己丟了。她現在身無分文，無處可去，能依靠的只要裴寧了。

        沈雪霽跟著裴寧去了她的出租屋。

        一進門，沈雪霽就皺了皺眉，“這地方這么小，能住人嗎？”

        沈雪霽雖然窮，但那些年靠著男人是過慣了好日子的。如今潦倒了，卻也一時不適應。

        由奢入儉難。

        裴寧只有一個房間，她不想和沈雪霽住一起，于是在客廳支了一張床。

        “你愛睡不睡�！�

        沈雪霽雖然抱怨，但也只能忍著，不滿地抱怨，她上輩子大概欠了這祖宗的，自己怎么會生出不孝順的女兒。

        后來，大約為了討好裴寧，沈雪霽開始做飯，雖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做的東西并不好吃，可裴寧還是咽了下去，畢竟花的是自己的錢。

        沈雪霽整天游手好閑，在小區里瞎晃蕩，或者在活動室和一群老太太搓搓麻將。

        還經常偷用裴寧的化妝品，偷穿她的衣服。

        這些她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這一天，沈雪霽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一回家對裴寧大罵特罵，說她沒出息，賺不到錢，母女兩只能窩在這小隔間。

        真是夠了！

        她一向與世無爭，可沈雪霽總愛踩她的雷線。

        裴寧摔了筷子，和沈雪霽吵了起來。

        一吵才知道，原來樓下楊太太的女兒在中學當老師，說自己女兒月入過萬，獎金福利好得要命，又吹了一回女兒送的金手鐲。

        沈雪霽這人，本就善妒，又好面子。

        一刺激，就發了瘋，又哭又鬧，惹來了不少鄰居。

        裴寧紅著眼，開門一一道歉，又關了門，做最后的談判。

        沈雪霽：“你看看別人的女兒，再看看你自己，我怎么養出你這個白眼狼的。”

        “養？你養過嗎？我從小被親戚們送來送去的時候你在哪里，我被李最良欺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我上學餓得吃不起飯的時候你沒有想過我”裴寧字字泣血。

        沈雪霽理虧，聲音小了下去，“我還不是為你好嗎？當老師賺錢啊，咱日子也好過一點�！�

        裴寧失望至極，心死如灰：“你走吧，回海城去，我每個月給你打錢，不要留在南浦了�！�

        “求你，放過我吧，媽�！�

        她蹲下身子，捂著嘴嗚嗚地哭泣，像只絕望的小獸。

        那一聲無助的顫音，似乎喚回了沈雪霽最后一點良知。

        沈雪霽終于妥協，但前提是裴寧必須去當老師，這樣她說起來也有面兒，而且要把每個月一半的工資給她。

        裴寧答應了，送走她，生活似乎終于得以喘息。

        而現在，裴寧依舊每個月給沈雪霽打錢，但她不再接她的電話，不再任她辱罵。

        她想做一個有尊嚴的人，那就從沈雪霽開始吧。

        裴寧找了兩個月的工作，投了一堆簡歷，石沉大海。

        跳出體制內，她才清楚地意識到，經濟環境似乎大不如前。疫情、雙減、限電、企業裁員，失業的人越來越多，工作機會越來越少。

        在此背景下，企業對廉價勞動力和剩余價值的壓榨越發地凸顯。

        南浦大學作為金陵城的最高學府，怎么也是個985，可她一面試才發現，這算什么，處處都是985，人家還是碩士、博士。

        自己卻只是個本科，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先去考個研。

        可是拋開學歷，她的困境并沒有減少。

        她發現hr總是有意無意地問到，她的年齡，她的精力，她的婚育情況。

        太難了，大齡女性找工作怎么這么難。

        她逐漸開始焦慮，覺得自己內心快和當年漂亮國的經濟危機一樣蕭條了。

        果然宇宙的盡頭是體制內，可她太清楚，自己蠢蠢欲動的靈魂不甘于被捆縛在那個地方一輩子的。

        或早或晚，她總要跳出來的。

        “不高興了？”顧懷均長臂一伸，把人攬進懷里。

        “你說，我要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辦�！�

        她以為在他肩膀，悶悶不樂。

        “那我養你啊�！�

        “我才不要你養！”裴寧推開，也沒能成功掙脫他的手臂。

        顧懷均低頭，親了一口懷里不安分的小貓：“好了，別擔心，我們家寧寧這么優秀，怎么會找不到工作呢�！�

        她語氣委屈：“可是，這么久了，怎么一個電話也沒有呢�！�

        他修長的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梭著她的唇瓣：“別著急，所有最好的一定是壓軸出場的，說不定明天就有了呢�！�

        嗯，她信他。

        “顧懷均，你真是我的人生導師。”他比她理智通透，叫她崇拜也叫她喜歡。

        于是她安心鉆回他的懷里。

        兩秒后，他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不過寧寧。”

        “什么？”

        “在明天之前，我們先辦個正事�！�

        她還沒問出口，便很快知道了答案。

        他果然是她的人生導師，方方面面的，從精神到

        暖黃的燈光傾瀉一地。

        “顧懷均，你就不能消停幾天！”臥室里傳出女人氣惱的聲音。

        “別叫名字，叫我阿懷�！�

        “我不！”

        “寧寧不乖，要教育。”

        “王八蛋唔”

        夜幕沉沉，星星和月亮都難為情地隱沒在云層之后，仿佛在揶揄這凡間的人類，真是不知羞的。

        也不知道顧懷均的嘴是不是開過光，裴寧第二天果真接到了面試電話。

        她收拾好簡歷，匆匆趕往薪火文藝。

        經過兩輪面試，裴寧和一個叫肖以越的00后小弟弟一起正式入職。

        作廢南浦最大的出版公司，裴寧有些驚喜，難道真如顧懷均所說，她的好運氣來了。

        “你好，我是人力資源的主管，也是發行部的部長，我叫尹宏。”

        “你們不用緊張，今天由我來帶你們熟悉一下公司的部門分類，明天才正式上班�！�

        裴寧看了一眼來人，眉眼周正，笑容溫和，尤其是睫毛，長得令人嫉妒，看起來好像比自己小個兩歲。

        尹宏是個和善健談的人，一圈走下來，裴寧對他的印象十分不錯。

        “那個，尹宏哥哥�！币慌缘男ひ栽脚e了舉手，“我能問問你在這兒多久了嗎？”

        尹宏看著年輕人稚氣未脫的模樣，顯然是剛出校門，不由地露出對待小朋友一般的笑意：“當然。我之前一直在杭城的分公司工作，因為我女朋友調到這邊，我就跟著來了�！�

        “尹宏哥哥和女朋友感情真好。”小肖同學露出了羨慕的神色，視線卻晃到裴寧身上。

        “你這么年輕，長得又帥，不用羨慕我。”尹宏拍拍他的肩膀，隨后對裴寧道，“裴師姐，您在編輯部工作，我女朋友是部門主編，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她。”

        師姐？她怎么不記得自己有個這樣的師弟。

        或許是看出她的訝異，尹宏微笑著解釋：“我看過您的簡歷，我和我女朋友也是誠譽中學畢業的，比您小兩屆。”

        “而且，她和您一樣，都是當年的文科大神�！币�宏的語氣里有難掩的驕傲。

        大神不敢當啊。

        說著，來到了編輯部。

        “晚晚。”尹宏的語氣溫柔，嘴角的笑容如晴空暖陽。

        書堆里站起一個人，目光清冷，面色淡然，直直地看過來。

        裴寧淺怔。

        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你不必過多的了解她。只一眼，你們就能成為朋友。

        裴寧在那一刻，看見了一個與自己相似的靈魂。

        她能察覺出黎晚的友善。

        并且開始期待未來的職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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