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人群有秩序地撤離著，入承頗為堅強，雖有傷在身，卻執意幫剛回來的啟明師兄，指揮著眾人。

        大家談論紛紛，終于有人想起了啟靈。

        “你看那人怪不怪，我們都往后逃，她一人躥到了前面。本還以為她武藝高強，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少說兩句吧，咱們剛死里逃生，都不容易。”

        “我知道啊，可是，哪有她那般送死的？！”

        “看她腰間帶了個明塵山的牌子，說不定確實比咱們厲害呢。呀，或者～她提前看到了主空仙人？剛才那個弟子不是說，清戒、清玉、滄顯三仙人是看到掌門仙人回來后，才倒下的？”

        “對對對，指不定是早看到了主空仙人，在那裝模作樣呢，你瞧，這不獲取了仙人們的注意！去了松照峰，傳授什么知識。”

        “惺惺作態，以命相博啊。”

        “你們！人家說不定就是想保護我們呢。”

        “晗兒，就你總往好處想，不愧是宮里的人。”

        “沒，我哪里，還好啦。”

        啟靈之前在無量塔，還會為這等碎嘴而憤怒，如今，卻不為所動。

        本以為武藝高強么……啟靈還本以為自己可以修仙問道、大有成就呢。

        今早的她是多么快樂恣意，充滿希望啊。

        罷了，總歸有人念著她的好，覺著她是在保護他們，啟靈八年來，雖飽嘗挫敗和打擊，但所幸成長為了個好人，還有點俠女意識。

        只是啊，還有一事，她要有個了斷。

        當天夜里，啟靈面無表情地佇立于無量塔前，手里沒再拿著掃帚，而是舉著個破竹簍，細看內里，好像剩了些平日做飯時丟的菜葉果皮。

        為了修練，她嚴格把控飲食，攢了一天的垃圾也不過一個底。

        她長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多久沒有像今日這般細細琢磨了，這些年，也不是沒有努力過。”

        “但是啊，處境就像一攤死水，無論怎樣掙扎，都沒有回應。”

        “人生啊，過得就像自己一頓胡作非為后的鬧劇。興致勃勃制定的計劃，許下的豪言壯語，都應驗到了別人頭上，所以說，不是不可行，只是不是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塔曰，無書可賜。嘿。”

        如今她笑的比哭的還傷心，高舉竹簍，一個倒扣，內里的菜葉垃圾順勢掉了出來，在無量塔前，落了一地。

        “就這樣吧，兩邊都不伺候了。”啟靈將竹簍輕拋出去，那竹簍在空中撲棱一瞬，到底沒逃過宿命，笨拙地掉落在垃圾上……

        剛到住所門口，啟靈就當了一回大師尊“守株待兔”里的兔子。

        “你怎么收拾了包袱？你要走？你可是在大殿前親口答應了主空上仙，要照顧靈力宿主的！”

        “那又怎樣，我當時心里七上八下的，順嘴答應了，反悔不行么？仙家自是關懷萬民，主空仙人還能殺了我？”

        “你，你，你，占了明塵山這么久的資源，吃了無量塔多少頓飯啊，竟然一個這樣的忙都不幫，你過意得去嗎？你對得起道義嗎？”

        “我過意得去，我舒服得很！我不需要道義了，我要徹底離開明塵山！”啟靈本就難過，大師尊這些話，太過刺耳。

        啟靈雙臂環胸，不正眼看他。

        一時無話。

        “真想到人間混飯吃啊？”大師尊似乎冷靜了下來，悠悠說道。

        “混飯不行么？混飯也有很多選擇的，乞丐是混飯，雜耍也是啊，我畢竟還是有點拳腳功夫的。

        傳聞如今人間東南青城，貿易往來頻繁，居民過客都喜歡看些稀奇玩意，我去了，也能好好營生。”

        “你這個年紀啊，不應該尋后路的，應該謀前程，你不是一直都是如此的么。”

        “我現在不這樣想了，只怕前程是個彎路，費盡心思，耗盡時光，一輩子的辛勞，一輩子的希冀，最后，終點即是原點，半分意義沒有。”

        “若是我滿懷著那樣蓬勃的希望和期盼，走過這一路的艱辛，最后結局卻是個原點，那就是天地在恥笑，恥笑我的愚鈍，千辛萬苦，毫無作用。我受不住的！我真的真的，無法接受。”啟靈頓了頓……

        “不要怪我軟弱，我真的已經盡自己所有的努力了，也求你，不要再勸我了，你一勸我，我就要跟你解釋，可是這樣的事情啊，怪丟人的，我不想解釋了。”

        啟靈撇著嘴。

        “終歸修道不適合我罷了。”

        她說完，趕緊抹了把眼淚，向后院走去。

        結果一轉彎，撞見一個人，披得一身月光，清俊而溫和。

        來人正是啟明。

        “師妹，你現在走不了。”

        又來一個……啟靈人生到此為止，大事不多，每逢大事，一個他，一個大師尊，定會說教，配合默契。

        啟靈深知他二人的好，又因啟明師兄素來溫文爾雅、頗為有禮，她委實不好擦身而過、不予理睬，遂停下詢問：“為何？”

        “其實這事，所有修者到時候都會知曉，我當是提前告訴你了。天庭有個不情之請，起因是東荒大陸的不死澤，將受天劫，此劫乃是東荒獸族一脈命數已盡的結果。”

        “那就是四海八荒，任何存在都無能為力咯？”

        “這倒不假，但是，北方玄武甲遺落到了那個大陸上，天庭紫薇上神占卜得知，玄武甲正匿跡于不死澤。”

        “玄武甲？據說，四象神玄武在彌留之際，得了上天的一個承諾，正是有益于獸族的。莫非天庭要用玄武甲救那一脈？”

        “非也，大道莫逆，此天劫并非天罰，而是氣數已盡。生老病死，不過如此。可玄武甲不同，它不該就此消散。神族和東荒獸族，深以為然，在不死澤調兵遣將，逡巡數月，竟是無功而返。”

        “因此，天庭誠邀仙界、平界所有修道者，前去大陸一探，無論修為高低。尋得玄武甲者，必有重謝！”大師兄特意強調最后一句，像是在保證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啟靈聽罷，嘆了口濁氣：

        “我就算了吧，”她抬眼認真地看著大師兄，“神仙都搜不到的，就是要看運氣。而運氣這東西，是我最沒有的。”

        她本還想借著這傷感的氣氛，抒發一下心里的想法，余光卻瞥到了了不得的東西。

        不知何時，啟明手里，多了根雞毛！

        啟靈皺眉瞇眼，認了出來。莫非？

        小時候的記憶不斷涌出：

        啟靈八歲那年，參與內推考核，在看到競爭者們的實力后，她才意識到，主空仙人雖將她列為自己門下弟子，卻從未授予她任何術法，恐怕早已將她當作棄子。絕望如同滔天海水，要溺死她。

        而毫無奇跡地，果不其然，她失敗了。

        一個八歲小女，無父無母，打回平界，如何活命呢？

        就在這個時候，同批里拿了頭籌的啟明站了出來。

        他問：“你為何放著考核內容不管，先超綱顧了那群雞呢？”

        “沒有什么原因……你看，他們趕跑了那些還不太會化形的小妖，卻沒留意農戶家中剩下的雞群，應考者固然厲害，卻不可能將小妖盡數抓到，定有漏網之魚，小妖逃命后，要是再惦記起這無人看管的雞群，可怎么辦？總不能讓雞群等死吧。”

        “確實！眾生平等，它們的性命同樣重要。輸了比試確實可惜，但救生靈性命才是大事。難得你這般心細。”

        “我沒想那么深遠，也不是個思慮周全之人，看到，便救了。”

        “有些人只會說大道理，可你，已經行動了，你不是想留在明塵山嗎？我替你求情！”

        啟靈剛失了資格，失魂落魄，“我替你求情”五個字聽得真切。

        冬日暖陽灑下，那是啟靈一輩子不忘的風景。

        啟明確實到主殿里，替啟靈說了話，明塵山師尊聽聞此事，感啟靈心之善良，這才將她安置在了明塵山編制下的無量塔，啟字輩的名號也未拿掉。

        有了個職差，就等于有了個混口飯吃的地方，更何況近水樓臺先得月，無量塔與明塵山對望，往后指不定就回去了呢，這是大恩啊。

        她當時是這么想的。

        “你當日感恩于我，捻起現場的一根雞毛，贈予我，說……”

        啟靈接道：“以此雞毛為信物，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你啟明出示此物，我定全力以赴，替你做一件事，無論生死。”

        “正是，”啟明慈祥地摸摸啟靈的腦袋，“我希望你去，東荒大陸。”

        啟靈一時既悲傷又感動，緩了半晌的情緒。

        難得你還記得，終歸以我的能力，也替你解決不了什么事的……

        “好。”啟靈嗓子澀啞，干癟癟地應了一句，慘兮兮的。

        “哈哈，師妹，你要努力啊！”

        她望著師兄離開的方向發怔，而背后，一人卻在壞笑。

        “哎，我堂堂一個大師尊，竟比不得一個師兄。他可不一定多好，你別被他迷惑了！”

        啟靈氣極。

        “他可是明塵山最有希望、最年輕、最有為的大弟子，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所以你要去東荒大陸了？”大師尊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地湊過來歪頭問她。

        “是是是！恩公的委托，我當然要走一遭！”

        “哈哈哈，趕緊打起精神來呀，誒誒誒，你這樣垂頭喪氣的，我看了都不習慣了。”

        不習慣你……！

        啟靈再沒有理論的力氣，她悄悄望著那輪明月，本以為今日就要走了。

        大師尊頗有深意地望著她，似乎看出了她的眷戀。

        說實在的，她現下去了那大陸又如何呢？拿到玄武甲，得仙人賞識，獲贈仙法，走上修道之路？

        不敢想。

        真的不敢想。

        “對了，去這個什么大陸是什么時候來著？呵，倒真應該越快越好。集合地得和明塵山其他人一起前往吧？”

        “時間？正元五十二年，天庭想……”

        大師尊還在分析，啟靈卻意識到了事情果然不簡單。

        “現在才正元五十年啊！還有兩年？！”

        誒誒誒什么情況啊？

        “嗯呢，”大師尊風度翩翩、老神在在，“所以，啟靈啊，要承明塵山的情，就得先幫明塵山的忙。”

        明塵山的那個忙……

        也就是說，啟靈這兩年要前往明塵山松照峰，照顧入泉那個好命的……

        真是……算了，洗洗睡吧，既然答應了恩公，那就去松照峰一遭又何妨！

        大師尊這廂別過啟靈，也像模像樣地抬首望了眼明月。

        “人生十之八九，無可奈何。”那人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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