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永字八法
她把博士刨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死了一半的尸體摸著很不痛快,冰得不那么透明,幻覺里有刺啦刺啦的聲音漂浮起來,就仿佛世界是巨大的池塘,而她們跋涉在這份只能看見三分之一的岸邊,倒影和黑色的影子在前方,卻樣作跟隨。影子的中央有一個洞,既像是眼睛,又像是嘴巴。
凱爾希不耐地放手,喊:“特蕾西婭。”被叫到名字的薩卡茲應(yīng)了句,張望的動作停了下來。四周廢墟的腳印延續(xù),多虧多日連續(xù)晴日,蹤跡才被發(fā)現(xiàn)。薩卡茲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死掉的人,對方兜帽松松垮垮,就索性解開疏通空氣:“哎呀。”
特蕾西婭伸出手,輕輕按了按躺在懷里人的眼瞳,很輕,很軟,像是剛剛從烤箱里拿出來的泡芙蛋糕。沒有被烤到焦的氣息。菲林嘖了一聲。
廢墟散發(fā)著不詳?shù)臍庀ⅲ嗣嫔绯!耍渲幸蝗巳绻算是人的話。
巴別塔約定好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這也是特蕾西婭和凱爾希開始尋找據(jù)點、順便找到博士的原因。橫渡死亡的國度并不那么容易,但絕對比大字報上談到的簡單。什么割掉舌頭,割掉尾巴,割掉耳朵和殘缺不全的器官,都是假的。沒被欺騙的特蕾西婭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薩卡茲,她接觸此事良久,狡黠地劃分了分野,越過了歧路;凱爾希研究此課題更是花了讓旁人咋舌的時間,但她最不缺的也是這個——整個過程,就仿佛觀察一只停在樹枝上的雀羽毛上落滿雪。時常有人笑著與她們兩個的一個說,或許是不是太浪漫了?這個“有人”,便是博士。
并不啊!博士,特蕾西婭彎了彎眼睛,道:那是習(xí)慣。離別前夕,也是第一次,薩卡茲接受了友人的建議,不再去喝很多檸檬氣泡酒轉(zhuǎn)而專心跳舞。七步調(diào)。“博士,”燈光灑落,起司貓蹲坐在燈架上,毛很不隱蔽地散了一些,薩卡茲溫和地說,“卡茲戴爾里可是有舞伴要對彼此負(fù)責(zé)一生的說法噢。”博士滑了幾步開始打噴嚏,間或言語滲出淚花:是嗎。沒來得及求證,特蕾西婭帶著她啪嗒啪嗒跑遠(yuǎn)些,若有所思:“原來博士貓毛過敏啊。”
沒時間出席此次宴會的凱爾希則對不合時宜的熱鬧過敏。巴別塔的聯(lián)絡(luò)占據(jù)了她三分之一的生活,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熱鬧,還有喧囂、漫步與不正常流浪。冠名的公司結(jié)黨營私后被炒了家底,凱爾希所在學(xué)院無端被牽連,不得已打另一份工。但她職位高,學(xué)識淵博,修養(yǎng)甚好,無人打擾。只特蕾西婭來訪,攜帶小小的糖果,樣若洋流攜來天然的漁場,還未到冰凍地步的水流里有硬得牙齒都發(fā)慌的牛肉干和時而好吃時而不好吃的羹湯。
嚼多不爛。夜晚刮起風(fēng),踏出一步,仿若身處曠野,一切遼闊,近乎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燈光拋甩在后面,很多次點燃火柴時,那根干癟的枯木也就停留在角落。而她們要干的就是這樣的事,等同于使枯木逢春。
——傳說里蓋棺定論道:“永生永世。”
卡茲戴爾境況不太如意,流浪的人雖然龐大,卻也不是每一個龐大的都會成為星球。這個世界沒有很多定理,人類發(fā)現(xiàn)的永遠(yuǎn)只是為此取上名定個義,時間紊亂地流過,多數(shù)人染上了病癥,苦難的黑色滲透骨骼,于是心臟也冰冷而堅硬。好處是不會懼怕,壞處是不能懼怕,久而久之,連這股情緒都消失了,如同某月某日某夜,不知名的人投河,沒有人知道原因是為何。
“你收到了信息的啦,我就只是來提醒而已。”特蕾西婭說,“不要忘了!”
博士笑了一下:“來不及忘呢。記得跟凱爾希說我不答應(yīng)。嗯,除非她答應(yīng)我的。”
特蕾西婭點了點頭。兩人便分別,直到此刻再見。
“凱爾希,”特蕾西婭背著博士踢開碎石,“你之前跟博士說了什么來著?”
“你不是知道么。”
“誒,什么時候?”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不是翻了巴別塔的記錄本嗎?我不記得你還有對這段時間失憶。”
“怎么還挖苦我!那本記錄本我只看了前言,總覺得看下去就有種不妙的沖動……怎么說呢?‘心中有一股暗流……’”
“她與我說,我們的方向可能還是不太準(zhǔn)確。”
“這樣,的確嘛。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可是已經(jīng)去做了,不繼續(xù)也就太討厭了。雖然有更高尚的理由不得不去做,不過我一直秉持的是前者哦。”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還是得承認(rèn),她做得大部分都是對的,可是這次,”她平淡地說,“我認(rèn)為不行。”
特蕾西婭偏了一下頭:“那么,她說了什么?”
“死亡不是一切,這是你我都知道的前提。”凱爾希沉思了會,才緩緩開口,“但我們都離它其實很遙遠(yuǎn)。盡管注視、目睹了那么多遍,盡管漫長到一萬年也還不足以,我們其實都并沒有經(jīng)歷。因此,我們?nèi)匀粺o法確定死亡與生命的聯(lián)系。死去了,真的代表一個人不再活著嗎?或者,活著,難道便一定避開了死亡嗎?它是瞬間——還是永恒?思考這些要付出太大的、難以忍受的代價。但這個人,卻篤定地說‘死亡在生命之前。’她似乎有更接近死亡的方式。”說到此處她嘆了口氣,兩人目光齊齊望向背后,帶著兜帽的幽靈仍然一動不動,似一塊堅硬的石頭。
“——而她真的有,接近死亡的方式。”
“我們走來的路是她告訴我們的。”凱爾希喃喃,“可是……”
“但她走的是這條路嗎?”特蕾西婭替菲林說完,同行人淺淺的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吭聲,專注地看向前方以尋找可作為棲息地的部分。特蕾西婭省心地只做一個搬運工。學(xué)者的懷疑、批判與動搖,特蕾西婭并不是不理解。她們有很多次探討觀點并不一致,例如航行與海洋的秘密——難挨的天災(zāi),無法具體描述的疾病,還有天體。但這份源頭,即每個人都有的好奇心——正如一顆旋轉(zhuǎn)的星球,與生俱來,獨一無二。這是她們站在一起的原因。
“殿下”,凱爾希用稱謂這樣挖苦她,但其實不是。特蕾西婭清楚,有各種各樣的人,于是也有各種各樣的表達(dá)方式。一個人心口不一,一個人難以啟齒、接受、下咽、理解,都是存在的事。不僅僅是薩卡茲。而交付信任如同共渡遠(yuǎn)關(guān),停泊也好,奔流也好,在這種情況下,言語變得微不足道了……不過總有寄托。
但博士也這么喊她,卻不是因為別的,只是稱呼而已。
“殿下,你可以看看這個。”博士讓出位置,單手扶住下支架。精細(xì)的機器泛著金屬的光澤,閃爍著一團(tuán)神秘的,又用于剝出神秘的光暈,象征著一種解密、寄托的實現(xiàn),與探索的可能。特蕾西婭按照指示彎腰站在薄薄鏡面的面前,相距不過十厘米,再近一些,又是一厘米不到了。博士為她解釋:“這是依照凱爾希建議改良的折射式望遠(yuǎn)鏡。”她似乎眨了眨眼睛,“保留了古樸的樣式——”笑著,為紀(jì)念的本意,“填裝了新型的細(xì)裝。”
古老的諺語這樣提及——lalumièrenouslieàl''univers。光將我們與宇宙相連。
很久之前。凱爾希在萊塔尼亞發(fā)表完演講后習(xí)慣直接返程,特蕾西婭更喜歡到達(dá)一座城市便花上一個午后去乘上公共軌道交通來漫步,萊塔尼亞盛產(chǎn)魔鬼音樂人、街頭藝術(shù)家和死囚犯,她給凱爾。希發(fā)信息后逛進(jìn)科技館,門票與一支堅果冰激凌同價。玻璃棧道在最頂層,連結(jié)天文臺。暮色漸晚,她走進(jìn),只感覺自己被一只橙色的果凍吞食,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回憶就是這樣的聲音,仿佛永遠(yuǎn)都在沸騰,根據(jù)新的現(xiàn)實使舊的部分修剪成模糊又美麗的樣子。
于是她記起卡茲戴爾,總是。死亡偏愛的地方,又是充滿偏見的地方,生活了不止二十七年,不止二百七十年,糾葛在兩千年之前。干涸、脆弱,但在她心里永遠(yuǎn)美麗。薩卡茲的王庭代代相傳,除了血脈、榮譽以及責(zé)任感,所剩的是珍貴的誓約,最后一句話是:愿路永遠(yuǎn)在我們面前。
那么便不要在意是哪一條——特蕾西婭透過望遠(yuǎn)鏡,直直望見凱爾希說的“火紅的、朗姆狀的”圓球,彷如跳躍,于是折疊穿過了空間。她能感到身邊的人,習(xí)慣帶著兜帽,卻沐浴在日光中,正緩慢眺望遠(yuǎn)方。目光在萊塔尼亞,再遠(yuǎn)處,維多利亞,拉特蘭,薩爾貢,陸地?zé)o邊……海洋盡頭。她的食指彎起來,手環(huán)一環(huán),一切就在眼前。這日,她正式與博士提出邀請。
“巴別塔?”
“起因是一封信。不過還有其他原因,”特蕾西婭說,“成員是我——還有筆友,也就是我們的凱爾希爵士。為了說明,來做客嗎?我可以請你喝特制摩卡噢。”
信先寄到的地點是沒有覆滅的帝國,如一柄銳利的劍,姍姍來遲尋找到了它的主人,鞘比紅木。特蕾西婭與特雷西斯決裂后,維多利亞的公寓接納過她一段時間。樹杈混黑,灰為主色調(diào),沉淀、優(yōu)雅,凌遲。窗外是霧蒙蒙的海洋,很難想象陸地上的大海是如何的,但它的確存在。文明碰撞的變異體——機械的塔樓懸掛每日響動的鐘表,特蕾西婭總感覺細(xì)長指針會掉下來,形成特定的磁場,如同輕而易舉撞進(jìn)懷中的流星。
而這段時日過后,泰拉不再能窺見星星,但特蕾西婭仰望天空的習(xí)慣卻沒有改變。后來她與阿米婭說起是以一種蜜獾般迷戀的語調(diào),很不可思議地說道:“被神秘征服啦”——這是起因。后而,她試圖征服神秘。她接過這封信,正如多年以前她對待夢里出現(xiàn)的黑影那般,態(tài)度理所當(dāng)然。
時間流逝也理所當(dāng)然。指環(huán)經(jīng)歷不知幾個終生,卻部分仍舊光潔如新。外界猜測她的故鄉(xiāng),眾說紛紜,不甚明朗,但特蕾西婭心知肚明:
——卡茲戴爾的死亡是一種疾病。
不如其他種族的死亡那般,有視作輪回,有視作歸宿,有視作長眠之地。薩卡茲被死亡侵?jǐn)_,日日夜夜,長短不一。他們像是燃燒的火柴,皮肉與骨骼一同被焚化,漸漸麻木,得到所謂的征兆——“你將在黑夜中匍匐在地;”風(fēng)聲,“你將在時間之外遠(yuǎn)流。”掙扎聲,“你將在門外永遠(yuǎn)徘徊……”苦痛被撕裂、沉合為新的苦痛,“你無法來到!”
腳步聲。
喘息聲。
斷裂聲。
人影憧憧。菲林動了動耳朵,似要停下,卻直覺不對,這里不應(yīng)該有這些聲響,也不該有主體。死亡的國度里,只有永恒的客體。特蕾西婭瞇了瞇眼睛,風(fēng)沙撲滿行路人的眼眶,澀而沙。磋磨著她早就習(xí)慣的東西。唉,這就是一切了。可是呢,一切都不會停留。薩卡茲輕輕顛了顛身后人的重量,想。
“別出手,凱爾希。”特蕾西婭說。
“別出聲,博士。”特蕾西婭補充似得,又說。
身后的幽靈似乎動了動。但石頭是不會動的。什么時候礦石病開始侵染泰拉的呢——大概是歷史都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刻。戰(zhàn)爭的掩護(hù)下,天災(zāi)涌動的劫難下,閃閃發(fā)光的遠(yuǎn)離,又降落,但這份降臨自大又可恨,迫近似吞噬沙漏的淵河。于是人們?yōu)榇苏业剿劳觯源藖淼綒w去的地方。
維多利亞的巷道上曾畫滿涂鴉:“我們在這里活著呢。”
“我們所處在更遠(yuǎn)的地方。”而她的父輩這樣與她說,眼神空洞得能塞下旋轉(zhuǎn)的指南針。多年以來的礦石病導(dǎo)致他失明與失聰,但更嚴(yán)重的是,這份不治之癥很快擴(kuò)散到心臟。特蕾西婭仔細(xì)想,其實他們平日是不會這樣談話的:坦誠布公,真誠如熱騰騰的派,金黃的酥邊,吃下去就忘不了。他們不會這樣,正如卡茲戴爾土地的顏色是焦紅色。這一瞬間,并不是像對話,而是單方面的傾訴,或者說……申訴。
她忘記了,她總有能力讓別人得到理由,去前進(jìn),或后退。所以這些或許真的不是她的幻覺——千千萬萬里,有人的確這么說過。
“我們并不只存在于此,特蕾西婭。”
很多時候我們知道的都不完全,盡管你意識到這點,也無可奈何。我們很難說要追求的,在我們之前的是什么,也許它在我們之后,不被傾聽與不被視作可能。我不能斷言。可唯一確信的必然就在我們之中——去尋找吧!那日它說。他們說。我們說。
“泰拉存在著巨大的裂口,于指南撥轉(zhuǎn)一百二十二點五度五分。”
凱爾希注視著巨大的裂口。研究界一直認(rèn)為,天災(zāi)形成的真實裂縫是在皮肉上。不論心臟有無侵染,都會引來覆滅的結(jié)局。而他們忘了,皮肉不止生物才有。混淆卻仍然存在的——它,橫貫在三人面前。昏睡的龐然大物,卻給人醒著的感覺。一口流動的活火山,不斷吞吐,好似……
學(xué)者的內(nèi)心極具震撼,心想:的確,的確,果然。
“剛剛的聲響……”特蕾西婭嘆息。
綠眼睛的醫(yī)生判斷道:“是這個裂口發(fā)出的。”
“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
凱爾希沉默(——那早已不是重要的部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九成的猜測,搖晃開始阻止闖入者的行動。她們站立在死亡的國度,看見一輪又一輪的太陽從一根線上升起來,又掉下去,反復(fù)反復(fù),直到眼瞼浮腫。她們站在盡頭的盡頭,落滿黃昏。看見排山倒海似的靈魂在其中安靜沉淀,如浮物慢慢落入海底,溝壑接住它們,如環(huán)抱本就一體的行星;看見更深處開始撼動,爆炸聲不斷涌入聲孔,殺死愛,殺死恨,殺死曾經(jīng),殺死未來,一切被追逐、舍棄、丟在原地,重獲新生;看見一個熾熱的圓球,但里面卻只是空心。外殼斑駁陸離,就像是新版教科書上新印刷的實驗圖,病癥已經(jīng)爆發(fā),但主體卻依舊生長。石頭是活著的……從小小的一團(tuán)開始膨脹、偶爾火星碰撞,花火亮得睜不開眼,愈來愈烈。熱浪濤濤,吹過來吹過去,透明的水汽燙出淚,留下數(shù)不清的裂痕,像是排排的牙齒。她們?nèi)缧⌒〉钠遄拥袈洌犚姳澈笈腔驳穆曇簦?
“這裂口,就是‘死亡’本身。”
我們說數(shù)以永恒。
——至少,至少——這一刻得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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