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山山山山
四十四座山峰系列
——墓碑上寫:lost,lost,nothingbutspring
莫斯提馬走完山道休息了一會。這里是沒有保護措施的,也沒有欄桿。棧道在天門,有鬼鬼祟祟的人走過想要拜見,但都掉下去了。山崖很高,如果向下望,不恐高的人也要被震撼一下。那是巨大的洞口,深藍色比冰塊更幽靜,再滴下雨去,就像是染了墨。
“每座山都被俘了輕飄飄的靈魂。如果說死亡是鮮花,這里就是永無島的后壇。小精靈只回答死者的聲音哦。”
菲亞梅塔收到信的時候莫斯提馬已經走出了深山。長靴沾滿了泥土,黑色的土壤里濕氣很重,像是手掌拖拽,但她很輕巧地逃開了。信使的本能反應,把旅途看成直線,在兩個端點上的人,相見也是告別,離去也是重逢。菲亞梅塔在回信里寫,自己遇上了紅寶石一般的沙灘,貝殼像是長出的角,踩上去卻仿佛毛茸茸的鹿毛。她停留很短的時間,半小時不到,但海浪順利地卷起她,鹽味很清醒。寫下這些的筆是在退潮時撿到的。墨水有點淡,旅館的主人沒有受過教育,墨水是某位旅客留下,沒有人再來討要,所以便宜了她。這里——她粗粗寫下一長串地名——是邊緣的邊緣。而青年在海邊生活了一輩子,會唱海的歌謠,會說海的語言,會畫下海的痕跡,但不懂海的文字。于是菲亞梅塔詢問莫斯提馬,問是否她知道。
莫斯提馬想自己被高估了,她再神通廣大,也只是一個非官方個人單位的信使罷了。泰拉其實很大的,菲亞梅塔,或許還有很多的我呢。她寫下。天使在叢林里生火,灰燼散落像是蛇。藤蔓抓她不成,反被用來搭了帳篷。壓線的石子布滿青苔,苔面粗糙,結出小塊的霜花,沾沾水就把它能抹掉。莫斯提馬采了少見的樹葉,書簽做不成,權當心血來潮,夾在信封里面。樹脂喝起來有點澀,滴下來反射,和太陽光斑一起旋轉。莫斯提馬的行程走到一半,前方是另一半。她的搭檔在距離挺遠的地方,但總歸都在泰拉。相見可以,不見也可以。她疊起剩下的葉片,吹起了口哨。
夜里,菲亞梅塔正打算入眠。燈塔遠去,漁船的主人幫她問好了價格,輕輕地唱起歌。旅店的枕頭散發一種不知名的清香,她的背包里有路上買的植物圖鑒,還有一些礦石,她為了這些礦石跋涉大概十天十夜。大海不是她的來意,但對方挽留了她。在短暫的半個小時間,她看見夕陽落下,但天空卻依舊是干凈的藍色。地平線上暈染的光團像是羔羊,她想到故土,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那年她從拉特蘭最高的地方發下誓言,塔尖刺向天空,而她握著槍,似拿著劍。一種古老的儀式,一種漫長的傳承。神圣的傳說里不為人知的角落,她知道初生的秘密和不該有的死亡。泰拉用生靈祭祀,因此生生不息。我們說死亡未嘗不是一種道理,同時,它也象征著獨一無二。
所以,莫斯提馬,像你這樣的肯定只有一個,不用拿別的當借口。菲亞梅塔回到。信紙很短,從電話簿上撕下來,折痕明顯。她趕路,礦脈在另一邊延伸,兩條不交界的軌道線壓迫火車穿行過山野,直直沖向如啤酒般噴灑開來的日光。背包里的石頭們擠壓在一起,咚咚咚咚,鐺鐺鐺鐺。很多時間她會出現幻覺,以為這里面并非她親手鑿取的礦物樣本,而是長著眼睛的星星,一種另類的隕石。拉鏈拉上的時候空氣不流通,它們能沖破大氣層,卻不能沖破虛無。那是另一個門外的東西。不論是或否,菲亞梅塔接觸這些很有經驗。黎博利若無其事地將鏡頭伸出窗外,高像素旋轉,慢倍速播放。她按下按鈕,跟莫斯提馬吐槽:你知道嗎,車速到達一種均衡也可以把人甩出泰拉。
莫斯提馬回答她:選擇成為宇宙太空人吧,菲亞梅塔小姐。溪流從她腳踝邊流過,變成暮的紫色,橙色,黃色。色彩飽和如麥穗。她靜靜等待著,好像很快流水就會把桃太郎送到她身邊,那時候要說什么呢,“謝謝光臨”、“多謝款待”?好像很流氓很變態。但她的確等到了,不是等待戈多那樣為了強調存在,而是接受存在。于是莫斯提馬跳進水里,漂流而去,背包卡在石縫里也無所謂了。灰白的河床上的天使,河水托著她的身軀,翅膀被沖刷得發疼、發腫,不那么可靠地向前去。
菲亞梅塔取出干糧,放入壺中。
莫斯提馬抹掉臉上的水,嗆了一口。
天空上的眼睛注視一切——“短暫的時刻”和“失去的人”——無論是什么、無論是哪里,不要去詢問。
菲亞梅塔輕輕晃了晃手中的石子,那質感像是空蛋殼,但一定有什么會在敲碎后破土而出。看似空無一物,然并非一無所有。守恒定律告訴路過的人,不用害怕相信,也不用害怕欺騙。不過處于風險考慮,還是需要小心保存。曠古的山脈立于眼前,幾百年前,上千年前,一直如此。她清楚自己是渺小的,時間又是偉大的,她不一定是能夠完成這項任務的人。
她寄出的信也好久沒有回音。逐漸冷卻的二等星旋轉沉沒,春天沒有遇見。狹長的時間被腳步磨平,舒緩的小點展開,眼前出現平穩的錨點。棲息地的信使們向黎博利問好,她點頭回應,薄外套被風折出小小的皺紋。“聽說你從南面來,”其中一個說,“有什么可以告訴的嗎?”
菲亞梅塔思考了一番,只講了大海;半個小時的海,沒來得及從藍到金紅,沒來得及消化薄薄一層的鹽蛻;無邊無際,一脈深藍;海旁的人用出海來排憂解難……不過現在出海未免太為難人了。不僅苦于詭厄的天災、深不可見的底端石礁,還要磋磨在愈加偏差的口述之間。同時,據菲亞梅塔所知,那一帶的人連圣艾爾摩之火也少遇了。船只定格在粗布麻繩的尾部,如永遠不會出征的巨人,雷雨之下躍起藍白火焰只同內陸的傳說、圣誕的啤酒瓶蓋那樣很難被兌現。
她壓下嘆息,簡短地轉述。不論走到何處都拉著手風琴的旅者此時高唱到:在寒峭的天空,星星/憂傷地緩慢運行/風兒令人發怵的探問/為什么我如此寂靜。信使也不再詢問,舉起一次又一次的酒杯,金黃的酒液中人影并不明晰,只說最近有很多專業信使失去聯絡,希望她可以留意。話罷,幾人告別。
你有沒有后悔過離開?她的友人寄來明信片,冰冷的寒潮中紙張脆得如枯枝,摸上去麻麻的,質感很不一樣,像是什么的脈絡,但突兀地終止了。她從背包里摸出紙筆,用礦石壓住,提起長燈,按下按鈕。篝火遠不及這一束光,充當定位,也是為了記錄方向。夜晚的飛蟲蒙了一片灰,翅膀扇動著粘在燈面上,凝固成一道沒有回答的水痕。她記錄下山脈的實據,末了畫出簡單的示意圖代償。
沒有消褪的雪抹在山石上,鋒利的黑色首端如巨鯨揚起了腦袋,灰白色的裂縫迎接風刃,砂石墜落無聲。黎博利的小腿微微發麻,枝葉稍微剮蹭了一個小點,菲亞梅塔忍住不去抓撓,而是先把信寫完。據信使說,春天的寒災在烏薩斯的南部又再次席卷,難民逃在半路,一部分死去,一部分被□□隊發現,多虧了某奇怪的長角薩科塔,寒冬才沒有復發。她握著筆,神經在復原與構建場景中緊繃,這種狀態糾纏著心事重重的人,有如鬼上身一樣負擔心魂。說實在的,還不如鬼上身。
她不知道的地方,白骨如路燈立于薩科塔面前。
如果你往右走會獲得希望;往左走會失去方向。它說道,向前會流離失所,向后去會被玩弄、拋棄、不可一世。
——你要如何選擇/你能如何選擇
莫斯提馬聽出這是古老的寓言。她禮貌地沖對方點點頭,按原路途繼續前行,長靴兩側的雪末沙沙作響,樺樹齊列如長河。并不熾熱的日光環繞在她的角邊。她的角:黑色的,卻并非口口相傳的那樣純粹,總是生長,又不停止,好似不聽指揮的鼓手舉起的鼓棒。也畢竟沒有什么會希望在半路終止。日光害怕它,但仍舊親近它。高聲與她發問的白骨看上去很蒼老,斑駁的痕跡仔細雕琢在表層,內里空灼,閃爍少有的湖光。它有些驚訝,緩慢地叫住莫斯提馬:等等,這位旅人,你為何不聽我的勸告
莫斯提馬便停下步子,道:謝謝你的忠告,但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白骨說:這里有你從未設想過的寶藏。
莫斯提馬說:嗯,不過非管制還是不必要。
白骨說:這里有前人的遺產。
莫斯提馬淡淡地說:恕我冒昧,您是否也在其中?
白骨不得不點頭:是。但,你沒有好奇?凡人皆探究——理應如此。
莫斯提馬笑了一下:許久以前,我們都是一樣的;但自從泰拉分成幾塊,隔離開來的也都漸漸自我變化了……我們不能苛求所有人都在同一個位置上,看同一個月亮,說同一種話,對嗎?
白骨說:是這樣。
莫斯提馬說:抱歉,先生。
白骨說:不用。寂寞的旅人我所見不多,但也不是沒有。我理解。
莫斯提馬又重復道:……抱歉。她問,您死去應當時間不長,是因為這個讓你無從離開嗎?
白骨說:也許吧,也許是這樣。成為人的時候,我尚且不知道許多,到現在,只堪堪引路罷了。但引路人總會被遺忘的,從一開始到收尾的結束。你是薩科塔,你一定聽過那句,“你的國降臨于水面……”不過,我在這里多少年,這些便未曾靈驗多少年。不少事情不被記載,只擠在被遺棄的角落,我想我也應該要成為那其中之一——年輕人,我能做的也只有現在這樣……而你不是。
莫斯提馬:也許吧。
白骨說:我知道任何事,信使。你可以提問的。
莫斯提馬:您會有不知道的事的。
白骨:請說。
莫斯提馬微微挪過目光,又很快與白骨對視。這是一個很促狹的笑,傾斜的光撇去了不太和諧的部分,于是這里也不失真誠:比如,蘋果派的做成方法、解剖與倫理學,又或者,改造一個寶石戒指的初級工藝。
白骨咳嗽了一聲。
莫斯提馬再次笑了一下:抱歉。
白骨說:雖說你有不得不要做的事,但你也不還是從那河流劃著小舟、喝了小杯裝的橙子阿貝羅酒過來的嗎?不得不去做,與可以去做,是可以共存的,像是美麗的雙生蔦尾花。我不認為你的理由是可靠的,旅人。更何況……
莫斯提馬沉吟了一聲:那,這個理由怎么樣?我的名字是莫斯提馬。
白骨:呃,你好?
莫斯提馬:你好。
莫斯提馬:——然后呢,這個名字,在我們的語言里,就是墮天使的意思。
白骨:你是想說命運嗎
莫斯提馬:我頂著……哈哈,不算是。我并不在乎這些。
白骨:哦
莫斯提馬:比起其他——名字算什么呢?很多東西看似要牢牢緊跟,是因為它承載的意義,正如您所說的寓言,您留下的道理。但國家會滅亡,城市會偏離,曾經的山會被海吞噬,一段淺壑也能露出平面。時間挪移下,很多看似一成不變的東西都在流動。地貌如此,個人如此,整體亦如此。我們能割舍的,難道沒有時間嗎?正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這世界是巨大的、可惡的圓——),我才這么決定。
白骨:看來你知道了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并想承擔它。
莫斯提馬:不,我也許是知道了應該知道的東西,然后,追尋它,如果還允許我這么說的話。
白骨:旅人,或許你應該感謝你的名……活著才有苦難,你總是堅信這點。但你真的那么確信嗎?前方,走的每一步,不是徒勞、不會功虧一簣,不從而墜入深谷?
莫斯提馬:這次的旅程還沒結束,我怎么會知道呢?
白骨:聽上去,你是要進行一段不按里程卻按天數的旅行。
莫斯提馬:是這樣。
白骨:你背后的東西我稍稍知道一些,真是奇妙的巧合。不過,我還是不相信你前進的理由是這個。
莫斯提馬:……我的確有一些合得來的同事。
白骨(的確地)笑了一下:原來如此。那么祝愿你,請不要錯過。
雪原與沙丘交界的地方蔓延著一串腳印,其他地方干干凈凈,仿佛就是在這個點上憑空、特意生長出來的,不像是視錯覺的結果。倒影綽綽,好似天空上真的存在高樓。骨架都成為了連續的主體,終結在那條線上,那條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俯瞰線。
世界是巨大的、討厭的圓。雪山如流星駐扎在面前。菲亞梅塔裹緊衣物,背包因飄雪越來越沉,害怕機械在低溫下失靈,她時不時需利用源石技藝撬動腕表和測壓裝置。阻力壓著她的肩胛,一半的前進與一半的后退,仿若有龐大的生物阻擋她來到山峰另一頭,但菲亞梅塔最不缺少的便是耐心。點亮焦距。操縱。試探真實與否。黎博利的手指輕輕顫動,抹開護目鏡。
一切稍稍停止。
時間并非要定格才使其成為永恒哦。莫斯提馬曾對她說,死亡也并不是能用時間來避免的東西。
背光的山峰覆下巨大的陰影,那看上去就像是被縫起來的書頁。固執的老者言:只有刻在石碑與載入史冊的才真正得到了死亡,否則只是失落的遺忘罷了。
菲亞梅塔向前走。
“有好多神話故事都是一個神告訴一個人,請不要這樣做,而人去做了,所以變成了鹽柱,被留下,或是年邁老去,死不足惜。人是有好奇心的生物,偶爾也是糊涂。神交付了選擇,那條路似乎更加崎嶇,原先拐彎的地方又留出豁口,果然沒有月亮還是不行的吧。”
“但是故事就是故事。”
“改編不僅僅是改編呢!還是說菲亞梅塔,你更喜歡勇者傳嗎?”
“我可沒這么說。故事也好,傳記也好,只有隔開它們的現實更有占據力。我信奉的不是那樣的道理。”
而她看見了——此刻,兩座山峰之間,存在的空間如同割裂,一觸即離,仿佛黎明遠調……相近又向遠了。墮天使講述過相關的故事,那些和圣經有很大區別,遠比夢話更不可考,但卻總有人輕而易舉地相信,或者愿意去相信。金星繞在偉大的焦點上,角度在睡眠時飄忽不見。當觸碰時,有的便會跳起來。白晝撕扯,遒勁有力地略帶恐怖,光四散奔逃。
在縹緲的暈環內,夾縫之內,那靜止不動的圓靜靜等候。
你要如何做出選擇呢,旅人?亡靈的言語走下山坡,山石滾落,碎末酷似潮汐,層層疊疊,卻像是搭起了一座橋;崖間陡峭,莫斯提馬蹲在一個棱角處生火。草料壓在背包下面,舊報紙燉在鍋底,火沒有升起。她難得饑餓到急迫地步,麥穗咬得不規則,舌頭被摩擦地疼。
菲亞梅塔與她斷了消息。
兩天前她留意到這點,沒想多。去往驛站的人對當地特產挑挑揀揀,微笑掛在臉頰上,燙得蒼白,傷疤普通在眼角劃過。但薩卡茲的角很明顯,薩科塔的光環也很明顯,店主看了她半天,堪稱凝視與審視。還好這位顧客以安之若素的做風為樂,但盡管性格如此,被□□裸的目光掃視了幾遍的她也有種自己是烤火雞的錯覺。結賬時店員小伙偷偷跟她解釋,店主眼神不好,老花鏡帶了跟沒帶毫無區別;她留下硬幣,笑著說沒關系,又被挽留:您是莫斯提馬吧?這里有您的信呢。
鄉音聽上去很軟糯,不過小伙五官瘦削□□,笑紋像特產里的高筍。她接過信封,想著同行竟然在我身邊的話,輕飄飄離開。后來她覺得自己走得有點早,錯過了很多。可這也改不了。很多東西都改不了,所以她才很普通地流浪放逐,慣被風暴和天災折磨肆虐。
夜晚垂暮如紗,挑起高帽的路人看見紅色的點,連滾帶爬地跑向冉冉的火堆。他走了以萬計的公里,如今貧瘠如這片土地,所剩下的是皮包骨頭和過時長帽。莫斯提馬喝完熱湯看到他,好脾氣地答應了同坐的請求。懸崖高處寂靜,除去腳印便沒有了聲響。風滾草如小熊跑來跑去,但是這里沒有樹枝和蜂蜜,也沒有清泉和叫它□□的朋友。莫斯提馬才想起那封信——借著火光,她用牙齒撕開一道口,淡淡的墨味和放久了的霉氣一起跑出來。路人昏昏欲睡,強撐著精神沒有放下警戒,看到她的動作定了焦點,沒有詢問,只是很淺淡,很禮貌地撇過了頭。
崖邊斷裂了一圈,這顆酷似洞穴的石頭如出入禁止的雕塑,有人偶爾能幻覺般聽見大地的聲音,說這些雕塑便是最明顯的自然的自我紹介。泰拉的文明史令人捉摸不透,追溯過往,不知其起點,追溯后來,又不知緣由。意外總是伴隨著歷史,歷史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刻翻頁。時間鐫刻得深,一切壓在言語里。用言語傳遞信息,無論何處都無法擺脫。莫斯提馬有所預想:這個世界不是最好的世界。它擅長欺騙人,辜負人,比紅皇后的誓言更可悲,必須前進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后退;比傳承的血脈更單薄,人生而孤獨……即便是薩科塔也不能太詢問旨意的深度。
莫斯提馬早有預料。踽踽或蹣跚,終有一選。但是行路仍然是很有意思的事一一做信使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基本的態度。承擔的東西也好,詢問的目的也好,爆炸牽扯到的、玩笑牽扯到的,都有同個部分。雖說她追尋的不同。
她展開信,硬實的徽章從里面滾落,由指尖擦過,短暫地墜下。圓形的那面朝上,墮天使看見密密麻麻的圖案。
薩科塔的標志找到她。
眺望遠處的路人此刻發出短促的驚呼。太過巧合,莫斯提馬只來得及迅速站起身。徽章和法杖一起漂浮,看不見的大洪水撲面而來,他們也一起漂浮,腳尖離地。骨骼被災難拉長,很快要輕而易舉地折斷。
半秒之間,山崖瓦解,如此輕而易舉。
很多時候想逃離,但并不能夠。
你總是能把自己活得不那么清醒。不會去死,但是永遠地待在每一天。你清楚有些是有意義的,哪些又是無意義的,你于是堅持為每一件申辯。很多年前你站在咖啡店的墻角看見路過的行人睜著眼睛,日光墜入不偏不倚,一切仿佛在這份光里消融,但能感受到的只是流入肺葉的那部分。那些沉淀在你器官中,分解又附著。蔓延又包裹的,終將成為你往后吐不出來的嘆息。你仿佛泡在水里,但已經上岸,所以濕漉不那么理所當然。被壓垮的那一瞬間,只是因為你覺得想醒來,可日子永無終止。我們都在長眠不醒,你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員,且更加徹底……更加清明。莫斯提馬,換你的話來說,你拆解那部分骨骼,究竟是要做什么?
人要追尋一些東西,因為遠在咫尺。追尋是可貴的,不論對象如何,但事實上,對象還是決定了追尋的結果。菲亞梅塔下班,去酒吧喝口冰啤酒,她每次都不好好倒出泡沫,顯得既新手又叛逆。玻璃倒映橙黃色的半層,赤紅色的在眼中。她喝冰涼的酒精,胃里沉淀的都是水,消化的器官與大腦一起作用,產生醉酒的幻覺,但她從來沒喝醉過,堪稱一種變態的清醒。等到喝了奶茶,她反而能睡一部分了,夜晚也不那么難熬。
在莫斯提馬的眼里,夜晚是什么?她見到這個人,只覺得她單薄,孤獨只是一種似乎的狀態……這是一個足夠狡黠的薩科塔,一個游離的,很認得自己的薩科塔。好似不去看她,她自己就會從金黃的沙粒上滑落,比貝殼更傳遞聲波,說的是“您好”,“再見”,“您好”。
“你其實并不相信有真正的贖罪書存在對不對。”她輕聲說。
拉特蘭充斥著白色,縱橫交錯的支脈好似一片化石森林,不是天使的家伙們在里面會醉得如同貓頭鷹。出境前黎博利慣輕裝上陣,工作地點路徑固定,熱鬧也是相同的;如今,滿背包都是支支吾吾的聲音,從遠到近——不比她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睡在廣袤的野原上,沒有空想也沒有夢境。
正常是理想。這個世界充斥著太多不正常的部分,人性、災難,數不清。簡單明了的數字也會被蒙蔽。她與墮天使分為兩路,好像這樣就能更容易找到應許之地。但她們都明白,一次又一次的信件,一次又一次的相連,盡管像是磁石那樣能被吸引,還是要離開的;不得不去做和要去做是兩回事……但多不可思議,她不覺得痛苦與折磨。
我看見一切虛無。她與朋友寫信道,一切都在虛無的狀態,很難相信,但我也認為這是一部分真實。真實是什么呢,只要認同的東西都是真實嗎,換言之,認知就是一種信仰?很久以前的人,或許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盡管沒有規范的日歷,但日升月恒;沒有共同的語言,可對死亡與時間的認識卻意外一致。在那何年何月何日,會實現現在做不到的事。他們說……她遲疑寫下,后來這些又都被涂掉了,他們說,要把光明燒成火焰。
絢爛的光幕橫貫。巨大的眼睛存在數不清的山峰間,遵循著古老的要旨:凡來則見。秘密從來不會主動隱藏,它們只是因為不容易找到而已。
心臟像是要從胸膛里飛出來,烈風刮開她的衣領,像是為其梳發,在不知何處跳躍的日光間絲絲分明的紅色發絲,如火焰最中心柔和的半圈。但并不是這樣的。義無反顧踏上旅途的人,車馬勞頓無法安身立命的人,或是只等候屬于自己黎明的人,都知道,打倒他們的不是別的,而是這溫柔又殘忍的寂靜。好比雨下落,并非只停留在行人的腳后跟,而是一切——遠遠的、看不到的也包含其中,感受不到的也被緩慢滲透。不是你淋濕,而是不可避免地籠罩。曠野無聲……現在是輪到她了。
“菲亞?”
一只黑影直墜而下,四十四座山峰間,她們遇見。
“……”
——搖晃的半山腰,一只手果斷地向前一抓。
兩個人一共四只,另外的在很含糊地進行消化——莫斯提馬從黑影的模樣清晰了過來,風幫她拭去晦暗。薩科塔浮空地比黎博利徹底,加上真的不會飛,沒有適應失重的天性,所以少有的踉踉蹌蹌;而黎博利某人則是用力地抓著冰錐,手磨破了皮,凍得汗腺都關閉。莫斯提馬在她右手下。她盯著那只眼睛——松開了左手,右手托力,狠狠地向上甩,卻撲了個空。
這回兩人一起急速下墜。
紅色鳥羽被風吹得要撕裂,更是痛得神經顫抖。
“莫斯提馬!”她氣急敗壞,怒火重燒,恨不得吊打一百下對方,“你松什么手啊!”
事實證明,黎博利還是有一點點親天空疏大地之屬性的:只見菲亞梅塔進行一個虛無的二段落,將自己置于墮天使下方(何等可歌可泣的同僚情),源石技藝鋪陳開,四處像是都被點燃——大火煌煌。于是雪融化,融化成不間斷的水,瀑布傾瀉。她們一頭扎進透明的長帶中,氧氣和話語都擠壓在喉嚨口。莫斯提馬飛快地嗆了水,露出被痛扁一頓后的微笑:“菲亞梅塔……”
跟著她下墜的雪隨之撲了她滿臉,于是名字又變為:“咕嚕咕嚕。”
菲亞梅塔冷漠地站起身來,濕漉漉的向下淌水。她的右掌被灼傷,一根手指抓得太用力而偏折,像是光線遇到液體便轉彎;菲亞梅塔與莫斯提馬見面沒什么好事。她踢了踢對方,把自己的外套統統脫下擰干:“我們得找個地方……”
她抬頭,卻又看見蒼白的太陽。蒼白的果實,如同巨大的、與她對話的眼瞳。
“那是什么?”莫斯提馬躺進水里,頭發很光滑地飄著,如同一只欲啟航的船只。長靴里踩滿了冰渣子,她一點都不想動。仰視天空的姿勢也讓她瞧見了這副天象,正輕松地問道:“哎呀,菲亞梅塔!這不會就是那位老者說的……”
“閉嘴。”菲亞梅塔說,“不要宣傳封建迷信。”
“我們本來就是封建迷信呀!”莫斯提馬快樂地說,“難不成你真以為教廷正在改革的是科學迷信吧?”
“……”菲亞梅塔說,“與我無關。”
莫斯提馬把手往后面伸,愜懶地附和,一副“你也拿不了什么什么怎么辦”的神情:“嘛,隨你。反正你也還是會聽的。”
菲亞梅塔扯起她的衣領,像抓起一只小貓。莫斯提馬的優點是很少撓人:“我們走。”
“走去哪?”
“可以烤火的地方。”菲亞梅塔往水少了的地方走,寒冷貼敷上她的軀殼,溫度下降得厲害,又冷又熱的態度凝練成飄忽的錯覺。她一瞬間覺得向前走的步子是已經飛了起來——莫斯提馬此刻拍拍她的指尖,她又被“呲”地扎了回來。
“你是不是發燒了?”有常識的莫斯提馬繼續擰擰她的脖頸,她的手掌也很冷,但卻沒鳳凰那么僵硬,血液活潑地相互律動,叫囂一種讓人恐懼的永恒。菲亞梅塔轉過身,墮天使青金色的眼睛便直直進入她的視野,仿佛沸水里燙開,她的骨肉都要被融化。這是另一種直白的燃燒。也許她要為此一直到死。
“有點。”菲亞梅塔也試了一下溫,“先找到棲息地吧……你,”
“我?”
黎博利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詢問,或者說,自己有沒有詢問的資格。而且,她到這里也不是為了詢問……只是,只是……此時天寒地凍,只有她們二人在此跋涉與赴險……菲亞梅塔深呼一口氣,冰凌像是被吃進去,嚼得很脆、很爽口,牙要掉了。
“你掉下去的時候在想什么?”
“你應該是想問‘我看到了什么吧?’”莫斯提馬微微笑了,凌亂的發絲搭在她的肩頭,外套搭在完好無損的手肘,她慢慢地說,“……嗯……”
故意敘述地很慢,好像是在等菲亞梅塔拒絕,姿態如一位演員自視甚高,以觀眾憤然離席為好。菲亞梅塔觀看過幾出樂劇。寬廣的舞臺,但腳尖下卻畫滿了眼花繚亂但有條不紊的提示。所有的開始、幕間與結束都經過一條線穩穩當當地串牢,其中演員表、臺詞與道具細細書寫在劇本上——拉特蘭進行百年的盛大演出時,所有人都是演員。白鴿從塔頂接受每月一遇的自由,薩科塔們唱起熟悉而炫目的幻想詩。
他們說,這里沒有矛盾與仇恨。
“……你會怎么做?如果是你。但是你也沒有辦法的。”莫斯提馬說,“思想會有反復,信念堅定不移。這句話不是我說的,但很像,菲亞梅塔,很像你。”她說,“不是我。”
薩科塔的帽檐里都是水,滲下來,半透明的石子借住,好似淚水瓶。菲亞梅塔平靜下來,像是灰燼已經燒完了,再次變成的灰燼。他們祈禱:“你告訴我的流浪,把我的眼淚放在你的瓶子里,它們不在你的書中嗎?”不會的,不會的。之前決定的時候,她們已經知道了這個答案。但是,我們都在流浪,走過同一個地方,看見每一枚月亮都很脆弱與明亮,那些岔路,不準備要發現和不準備出現的地方——直到每一個都重合,以某種奇特的方式糅雜在一起,于是最終,或多或少的,的確地,她們來到了同一個地方。
她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
“也不是我。”她凝視薩科塔的黑角,輕輕說道。
……菲亞梅塔啟程那日錯過了拉特蘭的春季,從祭典溜出來的同事的妹妹告訴她,最近戒嚴,為了防止不可告人的大事發生,篩選程度不亞于在海灘上提取粗鹽,因此貝殼如她是很難再通過關口找到他人蹤跡的。談到“他人”兩次,能天使擠眉弄眼,特定的代詞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嶄新得讓人無言以對。有些人或許就有這樣的魔力,這是不用妒忌的,因為往往代價會更猛烈。現實比小說更殘忍,比電影更魔幻,比歷史更狹窄,注定頭破血流。菲亞梅塔也就沉默著,權當知道了,沒有再說好的、謝謝之類的話。兩人都覺得沒有太大必要。等到黎博利壓著唇線走下山腰,已又是個傍晚,山地車在暮色太陽熏陶中閃著強烈的光,如不被期待的陳釀。
菲亞梅塔不是個好司機。雖然遠行前她樣樣準備,面面俱到,雖然途中也時刻把握方向和機會,了解車軌和足跡偏折與否,但這不值一提。紅發的黎博利毫不客氣地在半路停下,拿出望遠鏡眺望,她看見崎嶇不平的山路如同漫長的鎖線,沒有鑰匙和空孔來抵達真理之眼,于是她轉身,發動機車沖下了棧道。
黃土沾上輪胎。被碾碎。被撲去,它們慣常似最迷你的玩偶。有人迷戀泥土,能聞出它們的差別,若是在高地,不易起伏的山丘只能成為暫時的駐地,若是在平原,山丘是最容易發現的掩體。開到半路車被炸毀,菲亞梅塔熟練地掏出定位器,扔到土丘上方,障眼法似得腳下踢起黃沙,反而遮掩著掉進裂縫之中。
第一次她落入山崖。
墜空感使她睜大了眼睛,看見周圍的一切。這里竟然有水——生命在偶然與必然間發芽。
背包比她先落在地上,抖出一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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