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二零零零年六月 3
第二天,我在河涌邊等他。心中焦灼。
他一出現,我立刻問:“6613,她表現怎么樣?是不是又接受審訊了?”
“是的!”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抓起一把鵝卵石,揮臂,拋出去。
“你們,這些審判者,對這個案子,從法律的角度,以正義的立場,沒有一點自己的看法嗎?”
“抱歉,沒有一個人,可以有自己的立場。”
“那你們,有什么資格對她審判?”
“你別激動。我們只能有一個立場:無產階級專政的立場。我們也只能走一種路線,無產階級專政的路線!”
“這個和階級無關!”
“你說和階級無關,只是因為今天,你才可以這樣說。我們那時候,不講階級,如何劃分敵我?”
“但你是明白人,你要救她啊!”
“我也不想她被專政,被打倒,死無葬身之地。況且,我已經看了卷宗。作為她丈夫的老戰友、親兄弟,我冥思苦想,該如何幫她。但是這個念頭多么危險啊,它立刻被我掐掉了。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不管她是誰,都是我們的敵人,無產階級專政都要把她踏在腳底,踩個稀爛,粉身碎骨是她唯一的命運……”
“你沒有想過她是無心的嗎?她是個讀書人啊,一個獨立思考、沒有任何野心的讀書人啊!她從沒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情啊!”
“是的,他們都是讀書人,她和周鳳書。這些讀書人,知識分子,多么危險,多么幼稚啊!”
“審訊的結果呢?”
“我一再問她,那部書稿,《偉大的歷程》,是不是她從什么地方撿到的。我想,就算是你,你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明白。你在教她撒謊,給她機會。她怎么說?”
“可她不明白這是個機會。她以為我們一心要將她背后的周鳳書審出來。所以,她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是撿的,不可能是別人寫的,是她寫的!”
“她不會撒謊。”
“我又問她,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錯了,后悔了,以后一定堅決悔改,重新做人?她又說她沒錯。唉,我都沒辦法了!”
“你看過那部書嗎?”
“當然沒有。那書不是在省革委會的手里,就是在更高級別的地方,我一個小干事,怎么能看得著?”
“這么說,你也不知道那書里到底寫了什么。”
“她的罪行是瘋狂反對和污蔑偉大領袖,污蔑林副主席和江青同志,是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寫什么已經不重要了。她要是認錯就好了,我希望她認個錯,我就可以想法救她。但她不認錯,一根筋!她說她寫的就是她的真實思想,還說什么焚書坑儒,說人就是人,不是神,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不可能萬歲……”
“她說的都是大實話。”
“但把我們幾個人干事都嚇壞了!就憑她這一番話,她就死有余辜!他們立刻把她按到地上,將一團抹布塞進她嘴里……”
“畜生!”
“你弟弟出生才半歲多,她還是個哺乳期的母親。我給站崗的戰士打了招呼……”
“你也是個畜生!”
“你罵錯了。我是怕那些畜生,對她……外面的人不知道,重刑女犯,在那些號子里,會被……在當時,大家都認為這是罪有應得的。”
“她是母親,身邊還有個嬰兒啊!”
“我把那嬰兒,你的弟弟,救出來了。因為我知道了有個計劃,是要將嬰兒溺斃,然后將她……”
“你們這些劊子手!比日本鬼子還可恨!”
“誰反對偉大領袖,污蔑林副主席和江青同志,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你就會說敵人、敵人!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敵人嗎?”
“舊社會壓迫窮人的剝削階級,朝鮮戰場上的美國佬,潛伏在我們身邊的國民黨特務,地富反壞右,一切牛鬼蛇神,走資本主義路線修正主義路線的,都是……”
“去你媽的!”我奪過他的飯盒砸向他堅硬的小腦袋。
“你打痛我了!你賠我飯盒,我只有這么一個飯盒!”
母親,即使是我父親,都沒能知道你的那些遭遇。法西斯和劊子手,是人類文明的污點,不幸的是,命運分配你去經歷那黑暗的年代,承受蹂躪和踐踏。假如你生在我的時代,就在今天,你的生命,將多么美好……
我和老王說好,我回廣州安排好工作上的事,再來佛山找他。
我打算,先將老王帶到廣州,稍做準備,然后,再帶他去重慶,找到母親的檔案,以及她可能留下的任何東西。
當我再次趕到佛山那家企業時,女老板嘲諷地笑了。
這位已經登上了世界華人財富榜的女富商,即將成為世界第一富女人。十年之后,國家給予了她更多更高的榮譽和頭銜,可以一年一度地到首都參與國家級的政治協商會議。但出于某種極端自利的考慮,她悄悄搬走了自己的工廠,帶著所有財產,移民到新西蘭的一個小島上。
當時,聽說我是來找老王的,她一時缺乏控制,流露出庸俗女人的小氣和惡毒,嘴里發出哼哼聲。
“他走了。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他們走穴去了!”
“走穴去了?”我非常意外。
“他以為他會唱兩首歌,就可以上中央電視臺,紅遍天下,在娛樂圈吃香喝辣。胡子拉碴一大把,臭農民工,還走穴,可笑死了!在這里有我養著他,好吃好住。出去混,說不定哪天就撲街了!”
撲街,就是流落街頭、橫死街頭的意思。她是本地人,我知道本地人就是這樣詛咒被他們認為是低賤的應該蔑視的人的。
工業區外面有一條小街,兩邊全是賣粥粉的小餐館和賣雜貨的士多店。下班后的打工仔們,就在街邊啃甘蔗。糖分十足的甘蔗汁流進胃里,給他們的寂寞無聊以莫大的慰藉。然后,他們摸出骯臟的毛幣,買可以打長途電話的200卡。如果方便,他們也會和士多店的女服務員或小吃攤的女販調調情。
士多店的二樓,有家“革命餐廳”,革命和餐廳四個字之間嵌有紅色的五角星。大招牌下面還有一行字:
背誦毛主席語錄,吃飯不要錢
正是午飯時間,餐廳里人滿為患。
我找了個靠窗的二人座位坐下。
我最喜歡坐在臨街的窗邊,隔一層玻璃,看來往的人群,看他們攜帶的各種各樣的生活和時間,在世間來來往往。如果是鬧市的咖啡廳,落地玻璃窗,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最好。我可以小口地吮著苦咖啡,待上一整天,現實模糊,夢幻登場,肉體渙散,靈魂清晰。
玻璃后面,我是觀者,被觀看的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時光沒有帶走我,被帶走的是他們。這些街頭上的人,風景轉瞬兀變,他們轉眼無影無蹤,潮熱的旋風里卷來的,只是一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紙和冰激凌紙。空氣甜絲絲的,混合著各種化學食品添加劑的味道。而我,記住了那些瞬間,各種表情,一張張臉……
我無數次幻想,在玻璃后面,會突然看見熟悉的人,記憶中的人,愛過的人,在我未來生命中有一席之地的人……我一次次為這個期待,為這個幻想而心痛,一次次為幻想的預演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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