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二零零零年六月 2
我再次找到老王,是在離工業園區不遠的一條河涌邊上。聽說他在那兒坐了很多天了。
他在等我。
有人等,有人找,相遇才能成為必然。如果尋找中的我們,都在各自的運動之中,即使同樣地乘坐在列車上,相向而來,大概也只會在交匯而過時,扭頭彼此凝視兩秒鐘。
我在老王旁邊坐下。他的膝頭上放著那個工廠配發給每個工人的不銹鋼飯盒,他小心地平衡著雙膝,防止它滑落。而他僅有的那只手,正在不斷地撿細小的石頭,扔到河涌里,扔在綠蘿巨大的葉片上。
工廠的污水汨汨排進河涌里,水流在一些沖擊段堆砌出巨大的黃色泡沫,發出怪異的腥臭。我強忍著,等他開口說話。
一個下午的時間快過去了,他依然沉默著。
我不能等了,拿過他的飯盒,用勺子敲——
“當,當,當,當,當,當……”
我問他:“老王,你說,這是什么聲音?”
“上課!”
“當,當當!當,當當!”
“下課!”
“當當當當當當!”
“集合!”
“對呀,”我夸獎他,“你通通記得的,這是在風谷中學呀。”
“我當然記得。我是敲鐘人,那鐘聲的節奏是我定的,它的旋律在我心里。”
“對,鐘聲是最最動聽的音樂。”
他的臉上有了微笑。我們終于聊到他最最喜愛的話題了。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唱歌的?”
“不知道。有時候你很想說話,又不知道怎么說,就自然而然地唱起歌來,你想說的話,歌里全有了。”
“你說的這個話,聽起來很耳熟。我覺得它是我母親的話。她會這樣說話,說給你、說給別人聽。”
“你母親……”
“對,我母親,她也是個唱歌的人!”
“她也是個唱歌的人……”
“想起來了吧?你聽見過吧?她的歌聲,你一定很熟悉,對吧?”
他沉默不語。
“那么,先說說你吧。”我得再次發動他,“你什么時候開始唱歌的?我的意思是,這種和別人組合,彈著吉他的演唱。”
“忘了。有人聽見我唱歌,就送吉他給我;有人喜歡和我一起唱,就湊到我身邊,我們就一起唱。有人喜歡聽,就把我們請到這里來了。”
“你總是這么如意嗎?”
“他們都說我唱得好,可能是因為我心里有鐘聲吧。”
“王叔叔,你是不是想說,鐘聲并不就是簡單的當、當,鐘聲里有很多很多聲音。比如說,鐘聲敲響之后,里面的那些聲音一直震動,在學校和村寨里感嘆,又在陸家大山那邊回轉——我小時候就是這樣聽鐘聲的。”
“是啊是啊,就是你父親上課時給學生講過的那個故事,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我的鐘聲,就是余音繞梁!”
“我在鐘聲里,還會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你就是像鐘聲里另外的聲音那樣唱的吧?”
“鐘聲里另外的聲音?什么聲音?”
“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聲音,就像那些歌一樣。”
“我不太明白。”
“你當然明白。”
“好吧,我給你唱吧。我最喜歡的是《大海》。”
他開始唱。
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本來模糊的臉漸漸清晰……
我耐心地聽他唱。
他一唱完,我立刻給予鼓勵:“你唱得真好。”
“我們老板卻總是要我唱《我的未來不是夢》。她把我們每個人都當小孩。其實,我們都知道,她正在造機器人,在臺灣造,造出來了,就代替我們。機器人干活比我們快,不會累。并且,機器人不會要求買社保,不需要醫保,不要加班費,不會出工傷,不會跳樓,沒有家屬來要撫恤金和賠償,更不會找記者炒負面新聞……”
“老王,先不說這個。”
“我們不恨機器人,我們恨她。她把我們當猴耍。”
“她怎么啦?”
“她養著我倆,就是要我倆唱歌,表演,讓大家知道她一直在行善,在幫助別人實現夢想。拉倒吧,她當我們是廉價工具,把我們,把那些工人的血都榨干了……”
“嗯,我理解你的心情,工廠是她的,是她給了你們工作的機會。并且,政府還要將各種榮譽給她,獎勵她對社會作出的貢獻……你要是和她簽了合同,就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他叫起來:“沒有,她一直沒有給我們合同!”
“那么你還是自由的。”
“我是自由的?”
“當然。”我乘著他的情緒好轉,立刻追上:“老王,現在我們該回到那個院子了。我不是小姑娘,我是6613。”
“你不是紫音?你是6613?”
“我是紫音,也是6613。來,看我的手,”我將雙手伸到他眼前,手指張開,“看見了吧?6,6,1,3,認得嗎?你回到了那個院子,我,是6613。”
“我,”他的頭微晃,眼神迷離起來,“我回去了嗎?”
“對,你回去了……那個燈光照得昏昏暗暗的很深的大院子,你一直在那里工作,你是干事王永樹。告訴我,6613她怎么了?”
“她是在深夜,被一輛嘎斯吉普車送進來的,就是那種老式的蘇制嘎斯六九,我給老首長當警衛員時開過。你在電影里還可以看到這種吉普車。”
“你不是只有一只胳膊嗎?還能開車?”
“我的胳膊,是后來,他們抓老首長的時候,被大馬刀劈的,給自己人劈的!”
“老首長,就是秦軍長嗎?”
“對。聽說他在云南勞改。嗚嗚……”
“別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順從地接過我的紙巾,止住了哭聲。
我拍拍他的肩:“老首長在云南沒待多久,他后來回來了,先在成都當司令員,然后去北京。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對不對?現在,我們說6613,你是記得她的。”
“嗯,我記得。6613,吉普車扔下她,連夜開走了。她經過一個黑漆漆的大院壩之后,看見一堵很長的紅磚高墻。她說:這是什么地方?我和押送她的公安都不說話。她緊緊地抱著孩子,以為我們會奪走他。長長的高墻上,有鐵絲網,有兩三盞電燈,燈光微弱,昏昏呼呼地,只能大致看見人影。她站住,左右張望。她非常漂亮,朦朧的燈光里,她是我見過的最最漂亮的女人。所以,當她站住的時候,我們并沒有像平時的習慣那樣,用槍托去打腿……我想,她應該明白這是什么地方了。我們把她關進13號房。這個13號房,很神秘的,進過這個號房的,要么大落大起,要么死無葬身之地。這是個兩平方米的小間,曾經關過一個大人物的。那個大人物,后來被押送去北京了,官復原職了。我們叫她交出腰帶和鞋帶,然后鎖上門離開。13號房門口和別的號房不一樣,這里是有解放軍戰士站崗的。我走出幾步,回過頭,看見她正夠著鐵門上的小洞,望我們,就算是鬼影一般的燈光,我也看得見她的黑眼睛發亮。那個瞬間,我感覺到她是無辜的,她渴望得到幫助。”
“她就是無辜的!”
“我整夜想著她那雙眼睛,絕望,卻又不屈服,又那么無助。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肯屈服,不肯按照上面的意思來交待問題,而要將自己置入絕境。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還在奶著孩子,她能造什么反、反什么革命呢?第二天,我找來6613的卷宗,驚呆了!”
“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個非常熟悉的人,一個血濃于水的生死戰友,他很瘦,有時很活躍,有時又很沉默。他讀過很多書,很有學問,才華橫溢,出口成章,我們都很喜歡他,首長也很喜歡他。在上甘嶺,他沖上火線,把我們一個個背下來,給我們包扎傷口。他什么事都能做……”
“那肯定是我父親。”
“對,是周鳳書。我看了卷宗,知道6613是誰了。”
“你得趕緊救她!”
“是的,我得趕緊救她。但是,她的罪太大了,沒有人能夠救她!”
“她沒罪!她沒有做過任何違法的、危害社會和他人的事情。”
“事情不是這樣簡單的!”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將手里的石頭扔向遠方。他的手臂真長,一雙鴿子眼,望向虛無的地方。
天暗下來,工廠下班時間到了,成千上萬的流水線工人走出水泥房、鋅皮房,四野開始喧嘩起來。
老王迅速站起身。
“明天見!”
不等我說話,他就跑進如潮水涌來的工人群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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