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二零零零年六月 1
是誰傳來消息?
是酒吧的陌生客人,還是那些總想找機會做模特的女侍應?她們更換得太頻繁了,不斷有人離職,又不斷有新人來應聘,以至于我無法記住她們的模樣。她們中有急迫的機會主義者,有萌萌的小迷糊,也有不思進取得過且過的笨女孩。
消息好像是在我閉著眼睛、毫無現實感地慢慢啜一杯湖藍色的雞尾酒的時候,傳進我耳朵里的,說有人在ICQ上留言了,告訴我敲鐘人老王就在地鐵里!
我在想,留言的人,會不會是地鐵通道里那個拉提琴的家伙?他站住通道一個弧形彎道的邊上,我不想進去,每次都是遠遠地,坐在地鐵入口的邊上望他。我喜歡這種感覺:頭頂的地鐵上蓋就像屋檐一樣,我仿佛回到小時候,坐在家門口望著風鎮的方向發愣。
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個拉小提琴的家伙的臉。他總是用音樂讓我靈魂出竅,我一直顧不上去打量他的模樣。
ICQ,Iseekyou!我找你!
但我沒有ICQ。
我剛學會使用QQ。5月27日晚上8點43分,和我同時在線使用QQ的剛好有十萬人。
當中或許有知情人?
我使用了很多辦法來克服幽閉恐懼癥和密集恐懼癥。
我整天在地鐵里梭巡,帶著水和面包,從西朗到廣州東,又從廣州東到西朗,反反復復地在16個站之間來往。地鐵里不準飲食,我會在別人不注意時迅速咽下面包,并捂住嘴不讓氣味散發。我幾乎全部記住了固定搭乘這條地鐵線的乘客面孔。
這當中沒有風谷中學的敲鐘人老王。
地鐵2號線海珠廣場站兩個月以前就封頂了,我轉移到2號線上,依然沒找到他。
日復一日待在地鐵車廂里,讓我感覺時間提前來到我身邊,同時它也提前溜走了。
這是一種令人激動也令人恐慌的感覺。
時間在召喚我,又不停地拋棄我。
如果老王真的和時間在一起,或許時間會把我帶到他身邊。
地鐵車廂24°C的氣溫,根本就壓不住緊貼的肉體各種熱烘烘的氣息,尤其是過度使用香水的黑種人的氣味,令人窒息。
我終于熬過了晚班高峰時間。
疲憊讓我感覺麻木。
當我走過漫長的通道時,一直垂著頭。
“喂!”
我已經接近出口,準備跨上扶手電梯。
“喂,他在!”
我回頭,看見那個小提琴手,在昏暗的通道里向我招手。
“哪里?”
“佛山!”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
他不回答,扭頭向通道的深處走,不到十秒鐘就不見了。仿佛那是個深不可測的漩渦,將他吸走。
或許他真的知道。
我參加一個地方政治協商會議組織的參觀考察活動,去到廣東佛山的一家民營企業。老板是新當上“政協委員”的女強人,身材雄壯,聲音洪亮。到介紹企業文化的環節,她叫來兩個員工,彈著吉他為大家唱歌,其中的獨臂歌手,就是敲鐘人王永樹!
我驚呆了。我正心神不定地想考察活動結束后去哪里找他,他就神一般出現了。
但是,他看起來比我童年記憶里的老王更加年輕。
如果時間沒有出錯,老王應該已經進入暮年。但眼前的他不過30來歲的樣子。
時光倒轉了嗎?
他和他的拍檔,一個比他更年輕的小伙子,唱《我的未來不是夢》。
這是女老板給他們指定的曲目。唱完這個,之后才是他們自選的,一首汪峰的歌。
他又瘦又黑,衣服上還有建筑工地的塵土,聲音沙啞有力,在搖滾的氣勢里仰起布滿胡茬的下巴和脖頸。
沒人認真聽他們的滄桑、疑惑和憤怒,委員們一直在吃漂亮的轉基因水果,談論普京和陳水扁,談論中移動和中南大學,以及香港越南難民問題、金大中和金正日簽署南北共同宣言,等等。全世界在他們的議論中沸騰,又在他們的話語間煙消云散。他們退場后,帶隊的副主席講話,贊揚女老板的慈善和企業勵志文化。
傍晚,我在一個大集裝箱房子里,找到正在職工飯堂角落吃飯的老王。
他遠遠看我一眼,然后埋頭吃飯,直到我走近,才說:“來啦?”
我沒吭聲,在他對面坐下。
他將不銹鋼的飯盒推開,再次說:“來啦?”
我在記憶里尋找他的聲音。我記得他的聲調較高,語速很快,是那種一開口就熱情飽滿的東北口音。眼下,他的聲音里有一種蒼涼,一種飽經世事的疲憊。
他逼視著我。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不對。”
他一揮手,表示糾正了自己。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他認真說完,身體略前傾,望著我。
“6613,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永遠都不老實!“
“這里是……“
我望著他的鴿子眼,即刻明白他進入的角色。
“王叔叔,6613是誰?“
他疑惑地瞪著我。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父親,你是孤兒,從朝鮮戰場回來后,一直跟著秦基偉軍長。文革武斗時,你為保護老首長,失去了左臂。老首長被發配云南后,因為你當年愛慕的一個女戰友是重慶人,所以你沒有回東北老家,選擇了重慶,到四川省第二監獄當了獄警。”
他糾正:“是干事。”
“你給我父親說是獄警。當時,你們喝二鍋頭,吃窩窩頭,在我家……”
“你記得那么清楚啊!”
“當然。”
“我忘了。不過干事和獄警還是有區別的,我們沒有配槍。”
“你們監獄里關的,都是些什么人?”
“地富反壞右。惡霸地主,作惡的富農,現行反革命分子,地痞流氓,反對和污蔑無產階級專政的右派分子。”
“6613是什么人?什么罪?”
“你就是6613!現行反革命分子!你應該說實話!你是母親,這種事情,應該讓男人來抗,你應該洗清自己,帶著孩子回家”!
我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說下去,讓我獲得更多的信息。他的皮膚是棕色的,頭小,臉小,五官精致,脖子細長,肩窄而瘦削,頭型、五官配合著身材,端正、瘦削、簡潔。
我記得,他愛笑,牙很白,細小,很整齊。
見我沒反應,他沉默了。薄薄的黑嘴唇像驢一樣包住了牙床。我依然能夠想象得出,黑唇后面的他的一口牙齒,是多么整齊、細小、白亮。
他遠比我小時候見過的老王年輕。或許,是我母親見過的老王。
他好像聽見了我的心聲。
他將前傾的身體收回,靠在椅背上。
“我就是你母親見過的老王!”
“6613,真是我母親?”
“對,是她的代號。”
“剛才,你把我認成了她?”
“她一直在跟蹤我。你是不是也在跟蹤我?”
“她為什么跟蹤你?”
“想要回她的孩子。我抱走了你弟弟。她總是冷不丁出現,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我,說:‘孩子,你還我孩子……’”
“她在這里?現在,她在佛山?”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我的意思……你懂的。”
“我不懂。你對她做了什么?”
“不是我,是他們,那些人……”
“他們對她做了什么?”
“你不要去猜,更不要去想象……我想法搞清楚你父親在哪里,帶著你弟弟去到風谷中學。我離開重慶,剩下的事情,都是他們,獄警,公安……他們也是執行命令……”
“但是,你有很多事情,關于我母親,你沒有告訴我父親,他是你的戰友,你對他一點也不誠實。”
“我永遠只對黨誠實,對老首長誠實。當然,也應該對戰友誠實。是的,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們那個年代,人對災難的承受能力其實挺強的,遠遠超過今天。但是,你父親不能再遭受更多了,你們都那么小,你弟弟還沒學會說話……”
他的眼睛非常對稱和完美,不像人的眼睛。這一對鴿子眼,眼瞼線條分明,眼珠漆黑,眼白干凈。
他望我的目光,慢慢上移,落在我的頭發上。
他一直在凝視我頭發上的光。
從他背后打飯窗口的玻璃影像里,我看到他的背影和我自己,我頭發上的光是從集裝箱房子外面映進來的,暗弱的紫光。
我懇求他:“告訴我吧,我就是你在最恰當的時間遇見的最恰當的人,你應該告訴我,你所知道的關于我母親的一切……”
“不準說話!”
他突然威嚴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知道,他回去了,回去我母親在的那個地方。我很想跟去,很想。
“老王,老王叔叔……”
“不準再說話,熄燈了!熄燈了!”
他撇下我,沖出職工飯堂。他的一只空袖管帶起的一陣風,拂在我的臉上。我反應遲鈍,沒有及時抓住那只空袖管,他瘦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寂靜的工業園區燈火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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