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二零零零年二月至三月 4
我依然每天從校園里穿過,但盡量避免走近那座油畫一般美麗的紅磚房。
三月,玉蘭花開了,校園里的芳香在遠遠的中山大道上也能嗅到。陽光照在被巴壁虎包裹的紅磚房上,綠色、紅色、紫色的葉片混雜,遠遠望去,像點彩一般絢爛。我忍不住,又邁步走上通往紅磚房的小路。
圍繞紅磚房的林蔭道寂靜無聲。翠綠和殷紅的巴壁虎像美麗的秋衣,密密實實地將紅磚房裹住,暖洋洋的陽光照著,真美!那些月季和紫荊,永遠開不完的花,永遠在含笑迎接……
我心里非常忐忑。
花園里有個瘦小的身影。我悄悄移步上前。
是個老女人,在除雜草。我確定她不是花工。
“阿姨,請問,你是幫別人干活嗎?”
“不,是幫我自己。”她抬起頭來,面容干凈、溫和,小小的臉上密布細細的皺紋,讓我想起一種最新面世的皺褶面料。
“阿姨你是學校里的老師吧?”
“是啊,我退休20多年了。”
“哦。這個房子,還有花園,是你的嗎?”
“當然,以前學校分配給我住的。”
“好像沒見你在這里住過哦。”
“很久不住了,我一直隨孩子住在校外,這里只是個工作室,但也是偶爾來,沒怎么用,借給朋友用。”
“聽說,這里住了個戴眼鏡的男人,博士,遠看很年輕,近看很老。是你家人嗎?還是借你房子用的?”
“你是說小薛吧?我是把工作室借給他用的,他說要搞一個人口學的研究,因為他這個研究沒有得到什么資助,又是帶公益性質的,所以,就借給他了。”
“阿姨,你確定他真的是在這里搞公益嗎?我聽說他是開了個心理咨詢的工作室,在這里專門接待女孩子。”
“你說的……”老女人有些尷尬,“我是覺得這個家伙有點不對頭,看他里頭那個布置,就不像是工作的樣子。他懂啥子心理學哦,都是騙人的,肯定是騙人的。這個挨千刀的,是我重慶老鄉,江湖騙子,啥本事沒有,騙人最得行。”
“阿姨,你最近……最近一個多星期,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啦!”
“他,怎么樣了?”
我心里很不安。綁了他一周以后,應該是他的生理極限了。我報了警,但后來警方說現場沒有任何人……
“阿姨,他,沒死吧?”
“死?龜兒子健康得很。他怎么會死?姑娘你好像很關心他哦,你們熟嗎?”
“不熟不熟!”我急忙擺手。“你這些天見過他嗦?他還在這里嗎?”
“走了。”
“去哪里了?”
“我啷個曉得咹?是和他女朋友一起走的。龜兒子玩游戲,把自己當狗一樣鎖起,打不開,要不是他女朋友來救他,哪個曉得他會不會變成干尸唉。”
“他哪個女朋友?你見過嗎?”
“見過。她還留了好些家鄉特產給我。她也是,來得及時啊。”
“是啊是啊,她真是及時。她啥樣子的?是不是,皮膚白白的,頭發卷卷的,姓穆?”
“對頭對頭,穆姝,穆老師,也是我們重慶那邊的。”
穆姝老師!她沒有鑰匙,又沒有消防隊員的幫助,是怎么解開薛博士的枷鎖的?魂靈果然是無所不能的嗎?
“阿姨,你知道他們去了啥子地方?”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可能是去了深圳,也可能回了重慶,也可能移民。龜兒子一直給我嘮叨說要移民加拿大。我看他們肯定是移民了。我看小薛就是個騙子,他如果騙了很多人,肯定要跑,跑得越遠越好。你要找他們嗦?”
“是啊,我是穆姝老師的朋友。”
“這樣嗦,很難找哦。”
“嗯,看來是很難找了。”
老女人打量我:“那個,小薛,他沒欠你錢吧?我說你們這些年輕女孩子,不要招惹他好不好?失財還失身,何必呢?他是個老江湖哦。”
“你放心,阿姨。”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非常喜歡這個紅磚房。“阿姨,房子還租嗎?租給我吧,房租我先給你。”
“不了不了,學校給我分了新樓,這個小洋房,要還給學校了。”
“哦。”
紅磚房的門敞開著,厚重的玻璃門依然襯著高級的淺咖啡色歐根紗,站在陽光普照的草地上,看不清黑洞洞的房里有什么變化。
花園已經被老太太整理得干凈漂亮。一只知了從校園的什么角落尋了過來,在花園旁邊的紫荊樹上開始振翅。
“嘰呀——吱!嘰呀——吱!嘰呀——吱!”
我快要被催眠了。
當我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老女人已經不知去向。
我退回到大道上,埋著頭。
我聽見了穆姝的笑聲,舒朗開懷的笑聲。抬起頭來,她和薛博士手挽著手,正向朝北的校門口走去。她穿著在東莞和我相遇時的那身寬松的白袍子,輕軟的平底布鞋,辮子拖在背上。他還是那身雪白的休閑套裝,好像是和她一起特別配搭的情侶裝,兩人步伐一致,輕松自在,甚至有些飄飄欲仙,纖塵不染。他們好像是去逛街,或者赴朋友間的一場聚會。
我的心砰砰跳,奔跑起來——
“穆姝老師!”我高聲叫。
奇怪,我離他們也就是20米左右,我叫喊的聲音令路上的人們驚訝,但他們就是聽不見。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迎面而來,差點撞上我,等我和他互相避過,穆姝老師和薛博士美不勝收的身影已經無影無蹤了。
“嘰呀——吱!嘰呀——吱!嘰呀——吱!”
我頹然地,緩慢地踏著知了鳴唱的節奏,從南向北,穿過校園,海拔從50米上升到55米。
眼前是橫貫城市東西部的中山大道,十二車道車流如大河,大地震顫。
我在心里告誡自己,在到達酒吧,查看留言墻的所有留言之前,一定不能被催眠。
酒吧里的光線是紫色的,里面的陳設一切如舊,一些孤獨的人坐在角落或者窗邊,幾對并不刻意挑座位的男女,一邊喝飲料一邊低聲說話。包頭巾戴圍裙的男女伺應,蒼白的小臉像缺水的花瓣。
我感到安心。
這里的時光是不會消逝的。
留言墻上還是那些即時貼紙條,一大片花花的,米黃色的,沒貼住的邊角上翻。我湊上去——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老婆叫呂桂花,呂桂花她叫我問一問,今年你還回家嗎?
二娃子,你妹子從村子里出來了,租了房子住在車陂,她叫你去車陂。
旭,如果你看到這張紙條,一定等我,等我,我在想,在想,想清楚了,我就會回來的……
強子,錢不用還了,你回來吧。
沒有人留紙條給我。
沒人與我有任何約定,沒人找我,沒人了解我的存在。
我從包里小心地取出寫好的一大把留言條:給我母親的,給敲鐘人老王的,給小白的,給……
我將它們一一貼好。
那個伺應,給人送洋蔥沙拉的女孩,朝我會心一笑。她肯定是覺得我的紙條貼得太好了,整齊、干凈。
我對她歉意地笑笑,我不想留下來喝她的飲料。接下來,我離開,要去酒吧前面那個低于地平線的地鐵站。那里冷氣十足,寬敞又干凈,漫長的通道里有人拉小提琴,單調、單純,脆弱、空靈,猶如敏感而寂寞的女聲。
我要去好好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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