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11
晚上,我父親蒸了玉米面的窩窩頭,老王帶來二鍋頭,兩個男人就著鹽和糊辣椒粉咽下窩窩頭,再用酒往喉管里沖。他們不斷用手掌抹臉上的淚水,回顧各自離開朝鮮戰場后的經歷。
我父親的話很少。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一切,老王清清楚楚,特別是關于妻子的下落。他等待著老王能夠告訴他一些什么。
老王說,他本來是孤兒,復員后,沒有選擇回東北老家,隱約記得當年愛慕的一個女戰友是重慶人,就選擇了重慶,到四川省第二監獄當了獄警。
我父親的心立刻沉重起來。
“紫音是不是關在那兒?”
老王愣了一下,立刻否定了。
“孩子是一個不熟悉的人交給我的,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話,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不可能在那里,不可能!”
我父親看出了老王的破綻:他在重慶市,怎么能夠知道窮鄉僻壤的風谷中學?他如何會成為風谷中學的軍訓教官?他在何處找到孩子并完好無損地帶到自己身邊?
孩子還不會說話,但會叫“媽媽”,無論我父親和他說什么,他都用“媽媽”來回答。
我父親剛吞下一點酒,他那還沒有完全痊愈的胃就開始猛烈地痙攣起來。他猜測,我母親就關在第二監獄。那里面關押的,都是死緩和無期重刑犯。孩子被帶出來了,難道妻子已經……
他昏厥過去了。
我父親醒來時,看見昏暗的燈光下,老王仍然坐在他旁邊,孩子在老王的懷里睡得很熟。
老王哽咽著。
“我只能告訴你,她還活著,別的,我就不能再說了。但能活多久,我們也不知道……”
我一直記得那條黃泥大路,從高原盆地風鎮逶迤而下,綿延數公里,環繞一座小山和森林,最后伸進風谷中學,并一直伸進風谷谷底。它是新開辟出來的,寬闊新鮮,泥土的顏色黃中帶棕,是那種粘性最好的黃泥。開路刨出來的黃泥堆積在路邊,風鎮的手藝人用馬車拖走,加水和麥秸稈糊成結實耐用泥爐子,擺在街頭賣。我們每家每戶用的,就是這種泥爐子,燒煤炭。風鎮的地底就是一個大煤礦,隨處鏟開草皮,就可以看見黑色的煤。
寬闊的黃土路通向風谷中學,在我的夢里,有時是一幅巨大的瀑布,柔軟,可以隨風而動。
重慶西南部的這個大山谷里,學校四周是歷史悠久、以姓氏聚居的龐大村寨,張家寨和李家寨的水田從兩邊包圍住學校。每到夜里,站立風鎮街口,可以看到滿天星斗之下,黑暗無邊無際,村莊的萬家燈火如螢光,星星點點,密密麻麻,灑落在峽谷里。這些鮮亮的螢火,猶如河流,緩緩流入谷底,流去地球的另一邊……
在60年代,風谷學校已經有一座灰色混凝土雙層教學樓,和一棟黃色琉璃瓦頂的蘇式工字房,中間是一個空曠的大操場。在接近風谷縱深處,有磚木結構的低矮的學生宿舍和教師宿舍,地震發生前,我和我的兄弟、伙伴們,就住那里。
那是一排木板房,在學校的最低處,和王家寨隔著一片玉米地。杉木的隔板年頭太久,黑里發紅,白蟻在板壁間啃咬出棉線一般的白色溝壕,供它們自己在整棟房子中有條不紊地來回竄動。房子里的螞蟻和房子外面的貓,都是人們不注意的神秘之物,我常常跟蹤它們。
哥哥有時會唱一支不知從哪里學來的歌。
門前一道清流,隔岸兩行垂柳。風景年年依舊,只有那清流永不回頭。
我們的門前沒有清流,清流只是哥哥夢想中的吧?
門前只有大片的玉米地,穿過玉米地,再穿過王家寨,就可以走到西河的河床上。西河是地下河,在四川盆地的幾座大山下面回旋,到風谷才露出地面,然后又悄然隱蔽,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尋找西河,是男孩子們少年時代的重要使命之一。
記得有一年夏天,晴朗明媚,放了暑假,學校安靜得像一張白紙,我們整天聽風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大森林的沙沙聲。
中午屋子里炎熱時,我會離開家,向森林走去。森林里的松針厚厚地鋪在樹下,躺在上面,芳香、清涼,可以不用感知時光流逝。世界大概就是這樣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又將在什么時候結束。
寂靜過久,一切都有所期盼。
如果沒有一點點改變,我們又如何記得住時間?
記得某天傍晚,奇跡出現——學校大操場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青蛙。這些丑陋的綠衣寶貝,密密麻麻地擁擠一起,像跳街舞一般蹦跳和喊叫,不斷晃動雪白的肚皮,喧嘩無比。彼時西天正密布奇異的紅云,紅霞遍染森林和田野。難道是這罕見的晚霞,讓青蛙們發了高燒?
跳舞的青蛙引發了男孩子們的瘋狂。弟弟、石頭、陳大、陳二,已經在一片空地上挖了坑灶,準備好了柴火,李家寨的男孩子從家里搬來黑色的大砂鍋——那是他們寨子里過年殺豬才會用到的。
幾個男孩子很快抓了半鍋青蛙。
石頭野蠻地剝下第一只青蛙的皮,那只青蛙立刻變成了雪白的微型跳水運動員,被他倒抓在手里。
男孩子們猶豫著不敢下手,石頭卻狂喜地忙碌著,我立刻感覺到他父親的陰險和殘忍,在他的血液里正活躍著。他蒼白的臉上先是喜滋滋、進而是大得意大痛快的表情,也正是李忠福老師的臉上常常演繹的。
隨著60年代的遠去,打手、武斗英雄李忠福,臉上的大得意大痛快逐步收斂,變成暗自得意和竊喜,繼而逐漸自我控制為他人難以揣測的冷靜和沉默。
我躲回家,一直在想,眉清目秀的小白,還有我文靜的弟弟,究竟有沒有像石頭一樣野蠻地撕下青蛙的皮,有沒有將白色的小跳水運動員們煮成一鍋肉湯……我為發現男孩子們骨子里殺戮的天性而深深不安。
青蛙們到底是為占據了整個世界而歡呼,還是為災難的來臨相聚歌哭?
夜深了,我父親一直不睡。他將手電、火柴、雨披等都放在平時吃飯用的茶幾上,將廚房里晚飯沒有吃完的土豆放進我們的書包,并將書包擱在我們每人的枕邊。
我閉著眼,其實也沒睡。
我父親的預感是對的,人們剛剛跌入夢鄉,地震就發生了。
凌晨兩點,大地開始震顫,他叫醒我們,我和弟弟立刻跑出去挨個拍門,叫醒全宿舍的人。哥哥拿了一根一米多長的鐵棍,跌跌撞撞地跑去敲鐘——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鐘聲喚醒四鄰八寨的鄉親,因為我父親早有交待,不到十分鐘,他們就抱著蓑衣,向學校大操場奔跑來了。
地震摧毀了學校的混凝土教學樓,只有蘇式工字房安然無恙。木板房宿舍扭曲著傾覆了,因為大家及時離開,連半條狗都沒傷著。
天邊發出藍色和紫色的光,大地深處轟轟的聲音此起彼伏。很快,光芒耀眼的天空烏云滾滾,緊接著下起了大雨。
我父親找出某次某輛吉普車遺留在學校的綠色涂膠帆布罩,撐起帳篷。但這個小帳篷只夠容納孩子們。大人們穿著雨衣,和披蓑衣的鄉親們擠在一起。我父親戴斗笠披蓑衣,在人群外走來走去,四處張望。
雨下了整夜,第二天又下了一整天。大地不再搖晃,各村寨的人急迫地要去查看自己的家園,在黃昏里迅速散去。
直到第三天,雨停住,鄉親們送來一些煮熟了的土豆和玉米,同時報告說,陸家大山分成了兩半,西河不見了,徹底消失了!
我們瘋狂大嚼食物。吃飽之后,一些人跟老鄉去尋找消失了的西河,我們則跟村寨的孩子們去曬谷場,脫掉濕漉漉的衣服,歡天喜地鉆干爽的稻草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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