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12
此后,在學校最高處,風谷里的一座小山半個山頭被推平,成為峽谷里獨立的小高原,上面建起一排磚木結構的矮房子,是新的教師宿舍,我們的新家。
這一排房子,立在谷口高處,頗有要給谷底的學校阻擋惡風寒潮的意思。宿舍朝向風鎮的方向,蓋黑瓦,前后兩間房,后一間房拖一個更加低矮的廚房。廚房頂上,疊在黑瓦中的一片采光的玻璃亮瓦,很快被塵土覆蓋,所以家家廚房都黑乎乎的。
新宿舍沒有天花,仰頭就可以看到人字頂的寬木條和木條之間累積的黑瓦。有些時候,常在炎夏出現的峽谷里的龍卷風,會卷來一些木頭和石塊,砸在屋頂上,黑瓦發出清脆的爆裂聲。
瓦片的裂縫,在深夜透進星光,讓我著迷。但雨季就大大不妙了,我們用一個銹跡斑斑的搪瓷盆接雨,整夜聽雨水砸在盆子里叮叮咚咚的聲音。
離宿舍兩百米遠的莊稼地中間,建了有兩個蹲位的廁所,依照風鎮人的雅俗,叫“茅司”。茅司四面透風,蹲位懸空,方便糞便蓄積供農民們取用。蹲在茅司里,不能往下看,否則一定會頭暈摔倒。
冬天早晨上茅司,是孩子們最難受的事情,得早早起床準備,先在鞋子上套上防滑草鞋,一件套一件地穿好又硬又沉的線衣、棉襖,忍受腹痛和刺骨寒風,一路小跑到達茅司后,小心地踩到覆蓋著冰凌的踏腳木板上,再一層一層地脫……
宿舍后面,茂密的森林像個大氅,裹住山體。彎彎曲曲的小路,從教師宿舍伸進森林,蟒蛇一般,從森林伸出來又連接到寬闊的土路上。不時有拖拉機砰砰響著,從風鎮而來,在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轍印。
偶爾有吉普車開來,一直開到學校的大操場上。
吉普車帶來的驚慌,會蔓延到各處。
我在林蔭里厚厚的松針上已經酣眠了數小時,猛然坐起,用力揉麻木的半邊臉頰上樹枝硌的棱兒,嗅到隱隱約約的汽油味。我看見綠色的吉普車已經碾上操場,朝蘇式工字房而去。我父親就在那里辦公。我感到整座森林的一陣悸動……
“紫音——”
哥哥朝著森林里呼喊。
我慢騰騰地走出森林,許久,才看見哥哥憂郁蒼白的面孔。他旁邊,弟弟雙手叉腰,嚴陣以待,準備在哥哥譴責我時添上一把火。我懶得看他。
“我來了。”
不遂弟弟心愿,哥哥并沒有斥責我。他歷來對我態度溫和。
弟弟還是要針鋒相對。
“你又躲到哪里去了?爸爸被吉普車抓走了你曉得不?”
“爸爸又被抓走了?”
我痛苦的喉嚨里發出細弱的哼哼。
“哼!你個野丫頭,好像不關你屁事哦!”
我沒有力氣理他。
“哥哥,爸爸真能回來嗎?”
哥哥以他善于隱忍態度,輕聲說:“趕快削土豆皮,我煮飯,我們做飯等他吧!”
這已經是1969年的冬天。
自半年前全國人民得知林彪被確定為偉大領袖的接班人后,收音機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的時間更頻繁了。抓走我父親的吉普車,很快將他送回,在風鎮上喝令他下了車。
我父親看看天還早,走進鎮上的小郵局,他說是等遠在成都的我奶奶的信。其實,他是期盼,某天,我的母親會來一封信,告知她的消息,而他,要給她回信,需要郵票,得先買幾張。
他掏出口袋里僅有的一點碎錢。
郵局工作人員撕了幾張紅色的郵票給他,是火紅的林彪題詞: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不想要。
“有沒有周總理和紅旗渠工人握手的?”
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突然站起來,拍桌子——
“你想干嘛?這是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林副主席題詞的郵票,你不要?你想干嘛?說清楚,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反對林副主席?”
我父親渾身顫了一下。所有戴紅袖章的人都是可以打倒別人的人,他們可以像小孩踩螞蟻一樣隨手將別人當階級敵人揪出來。紅袖章就是特權。
我父親拿著紅郵票趕緊離開了。
他回到家里,默默地摸一下我的臉。他的手指長年被粉筆灰腐蝕,在我的臉頰留下粗糙的、火辣辣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我安心。父親回來了,他沒被剝奪什么,還會一天復一天地上課,和老師們一起開會,主持每天早晨的升旗儀式,主持畢業班的典禮。
我父親一直保持著沉默。
我習慣了就在他四周,捧一本《安徒生童話》,像貓一樣,既不打擾他,又能知曉他的一舉一動。
傍晚,寂靜的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馬嘉駿老師和鐘松森老師無聲無息地來到我家,了解我父親被抓走后的情況,也打聽我母親和歐陽南山老師的消息。煤油燈光里,他們臉色蒼白,說話聲音很低。我父親并沒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訴給他們,無非是年初偉大領袖指示清理階級隊伍要抓緊,也要注意政策,黃書記故意省略掉指示的最后“要注意政策”的話,指示說,清理階級隊伍,要抓緊!
他們分析,黃麻風要搞掉誰都不太可能,雖然學制縮短了,高中只有一、二年級,但風谷中學的教師都是一個人教幾門課、教幾個班甚至跨年級教學,學生越來越多,教師一直不夠用。黃麻風無非就是又想撒撒威風罷了。
他們沉默下來,大口喝土碗盛的苦丁茶。苦丁茶苦中帶甘,能夠壓住堵在胸口的心火。
但是,我父親感覺到馬嘉駿老師想說什么。他們互相對望,遲疑,期待。終于,馬嘉駿老師說出那個他從上海帶回來的驚人消息——
“某某某死了!”
頓時,他們的情緒變得痛苦、壓抑。
“到底是病死還是被害死的?”
“不知道。”
“一個國家領導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這是謀殺!”
外面好像有不熟悉的腳步聲,我父親一口吹滅了煤油燈。他們在黑暗中安靜下來,又等了一會,聽聽外面再沒任何動靜,便匆匆、無聲地離去,回各自的家。
我父親裹著一件破棉襖,長時間坐在書桌前。關于他的問題,關于我母親的問題,他必須要寫一份交待材料。這個材料,他寫了很多次了,但上面一直不滿意,具體不滿意在什么地方呢?他判斷,大概是關于我母親的問題,上面一直認為他還有隱瞞。
我父親一直望著窗外。他能夠回到馬老師和鐘老師悄悄拜訪之前的大約兩個小時前的記憶里去,就可以看到森林綠色的林梢,以及從林梢上慢慢升起的暮色,然后綠色的林梢變成陰影,和暮色慢慢地融合。不過,他的記憶可能回到了更遠的地方,比如說3年前。從吉普車一次又一次來押他受審,他一次又一次被要求寫交待材料。每一次吉普車前來,他都感覺到欣慰,因為,他一次次從這些審問中,可以猜測到,我母親一定還活著。只是,他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活著。
我明顯地感到光線黯淡,眼睛即使湊得再近,也看不清《小意達的花兒》的每一個字了。
我父親還是沒動。
我溜出去,眼睛剛適應了鄉村無邊無際的黑暗,就看見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蹲在歐陽南山老師家窗下,其中一個還在輕輕抽泣。我心里感到害怕,緊緊貼著屋壁不敢動。
“長江長江,我是黃河!”
我聽出來了,是鐘松森老師家曉強的聲音,他站起來輕敲一下窗,說出暗號,又蹲下去。接著,歐陽老師家的房門輕輕開啟,小白的小腦袋探出來,小身體跟著溜出來。
“我是黃河,來了!”
曉強拉過旁邊抽泣的孩子,介紹給小白:“郭瑾,郭醫倌家的。”
“嗯。”小白點頭,“發現敵情了嗎?”
郭瑾抽泣著回答:“找到了。黃麻風他們,把我爸,吊在,吊在公社里的一間倉庫里,白天不打,晚上打,鎮上的人每天半夜都聽見慘叫聲。有人問,里面的人就說是審國民黨特務。我爹不見好多天了,我娘就去聽,聽出來了,就是我爹,嗚嗚嗚……”
“別哭!”瘦小的小白說,“我們走!”
他們開始往通向風鎮的坡路上跑,破衣服在風里發出“噗噗”的聲音。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長滿荊棘的小山崗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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