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父親預(yù)料的那樣，接下來，學(xué)校里出現(xiàn)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革命就是造反！

　　打倒周鳳書！打倒吳清儒！結(jié)束修正主義對風(fēng)谷中學(xué)的九年統(tǒng)治！

　　抓出國民黨狗特務(wù)歐陽南山，蔣介石的爪牙不得好死！

　　把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尾巴揪出來！

　　大字報覆蓋了教師宿舍的窗戶，父親們的名字都用紅筆打了叉。吳慶如失去使用“吳慶如”這個名字的資格，他的“詭計”被識破了，“吳清儒”顯然是打上了封建的、資產(chǎn)階級的烙印的，他想當(dāng)“變色龍”，做不到！

　　紅衛(wèi)兵組織成立起來了，李忠福是大隊長，黃書記給他們搞來不少軍裝，個個戴上紅袖套。軍裝將李忠福的臉襯得發(fā)綠，笑起來挺可怕。

　　李忠福猙獰地笑著，帶領(lǐng)他的隊伍，將教師們一個個揪出來，先綁上，再戴上白紙卷成的高帽子，然后往他們身上刷漿糊，貼大字報，又用剩余的墨水將他們的臉抹黑。

　　考慮到學(xué)校放暑假了，沒什么學(xué)生，附近寨子里的老鄉(xiāng)都在田間地頭干活，無人圍觀。黃書記命令李忠福把他們帶到鎮(zhèn)上，全部押上大戲臺，并宣布大戲臺從此改名“打鬼臺”，要天天批，天天斗，斗得他們體無完膚。

　　歐陽南山被從縣里押回來了。曾經(jīng)體魄雄偉的他，瘦得皮包骨，好像犯了肺病，氣若游絲，一直在喘。

　　從大戲臺的左邊到右邊，依次被按低了頭的，是馬嘉駿、鐘松森、我父親、歐陽南山和吳慶如。他們胸前的木牌上，名字都被倒過來寫并打上紅叉。我父親的臉孔因為沉默，因為疲憊，鐵青，輪廓更加突出，顴骨和下巴的薄皮膚，滲出一片片血點。

　　黃書記在講話中歷數(shù)他們的罪行，之后，李忠福便帶頭喊口號——

　　“打倒！打倒！打倒！”

　　“堅決、徹底打倒！”

　　等群眾的情緒激烈起來，紅衛(wèi)兵們開始對他們揮動拳腳。黃書記在一邊查看。他嫌一個女紅衛(wèi)兵的棍棒不夠有力，從她手里奪過來，照著鐘松森的膝頭猛擊，鐘松森即刻癱倒，他的雙胞胎兒女曉霞曉強一直在臺下恐懼地瞪視這場批斗，曉霞發(fā)出一聲聲尖叫，伸手向她父親，曉強臉色蒼白，將下唇咬出了血。

　　穆姝迅速把曉霞的頭埋進自己脅下，將姐弟倆從人群中抱走……

　　我父親竭力護著自己曾經(jīng)斷過一次的肋骨，心里卻有著更大的擔(dān)心：他的書稿。

　　頭天夜里臨睡前，他仍然將它藏到一堆舊的《紅旗》雜志中，本來很安全，但應(yīng)該轉(zhuǎn)移到別的更安全的地方。就這幾天，勢必要抄家了……

　　他們白天被批斗，晚上被關(guān)進鎮(zhèn)上劉家廢棄的馬廄里，想和外面聯(lián)系是不可能的。我父親急切地想要通知我母親，他的書稿……黃書記說了，就算變成一只蒼蠅，他們也無法從這里飛出去！

　　書稿很快落到黃書記手里。

　　紅衛(wèi)兵是在我母親自己縫制的用來背嬰兒的背扇里，找到那書稿的。

　　他們抄家沒有收獲，黃書記就格外狐疑。

　　“要密切注意那個女人，她可能比周鳳書、比老特務(wù)歐陽南山還狡猾！”

　　李忠福心領(lǐng)神會。

　　他們整天監(jiān)視她，即使是她上廁所、喂奶也盯著。終于，他們待她從背上放下嬰兒后，一把抓過背扇，它果然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我父親一直以為，我母親并不知道他在寫這部書。他每每通宵熬夜，借口都是備課。的確，他除了上語文課，還要兼物理、化學(xué)，而這兩門都不是他的專業(yè)，必須要多花點時間。

　　事實上，我母親什么都知道，并時刻準(zhǔn)備著。我父親被抓走后，她將他的書稿轉(zhuǎn)藏過幾個地方，都覺得不妥，最后縫進背扇里，每天和嬰兒一起貼身背著。

　　但她還是敗露了！

　　我至今不知道，我父親的《偉大的歷程》究竟寫了什么。

　　大學(xué)一年級時，我去圖書館借了兩本書：《苦難的歷程》、《漫長的旅程》。封面卡嘉與達莎姊妹的背影很美，讓我想起母親和穆姝，她們就是這樣美麗優(yōu)雅的女性。課堂上，我一直反復(fù)畫這個背影：纖腰，長裙和草帽。至于尤金的作品，我讀完《天邊外》、《榆樹下的愛情》，卻一直沒讀完他的這部自傳式巨型劇作。

　　顯然，這兩本書和我父親的《偉大的歷程》毫不相關(guān)。

　　我父親的書稿，是自傳？是小說？或者是他們那一代人鐘愛的札記？從父親對它的珍愛和創(chuàng)作的急迫上看，這部未完成的作品，肯定和歷史、政治，和父親自己以及他的同時代人的命運有關(guān)。

　　書稿被搜查出來后，迅速上交，一直送到省革命委員會負(fù)責(zé)人手里。

　　而我的母親，從此失蹤了。

　　我父親、歐陽南山、吳慶如被關(guān)進不同的監(jiān)獄。

　　大戲臺暫時空了下來，因為這時候，李忠福的隊伍和縣里的另一支隊伍，開始了武斗。他們磨刀鑄劍，又搶到軍隊的一批槍支彈藥，所向無敵，一路打進省城去了。

　　大戲臺兩邊的旗柱上，曾經(jīng)掛了兩個讓風(fēng)鎮(zhèn)的孩子們十分恐懼的草人。草人是用葬禮上才會用的白草紙裹成的，分別用紅筆在肚子上寫上他們的名字：某某某，賈啟允。

　　每天，都有人用梭鏢捅兩個草人的肚子，像捅真人一樣義憤填膺，稻草隨著梭鏢的每一次穿刺紛紛撒落在地。

　　直到某天，“某某某”和“賈啟允”被人用刺刀從旗柱上挑了下來，扔在臺下大街上，被火燒，從頭到腳，燒成灰燼。

　　我父親在監(jiān)獄里考慮再三，寫下一份給我母親的遺書。《偉大的歷程》就藏在某期《紅旗》雜志里，他知道黃書記的人抄家時一片紙也不會放過。他希望她和孩子們好好活下去。

　　我父親的身上，一直攜帶著一些縫衣針。得益于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后在街道縫紉社短暫的學(xué)徒生活，他會使用縫衣針縫衣服。每年他去成都看望我奶奶，奶奶都會備一些縫衣針?biāo)徒o他。我父親特別珍愛這些精致錚亮的小工具，一直用錫紙包裹著放在兜里。

　　他寫好遺書，拿出縫衣針，用饅頭包裹著，費了很大勁，吞了下去。

　　所幸，一直密切注視他的看守發(fā)現(xiàn)了，迅速報告。他們立刻把他送進醫(yī)院手術(shù)室，打開他的腹腔，胡亂切開他的胃……

　　他活下來后，他們讓他回了風(fēng)谷中學(xué)。

　　他的妻子和孩子早就不知去向。

　　我母親一口咬定書稿是她寫的，和他無關(guān)。她能夠背出書中的段落，他們又鑒定了她的筆跡，認(rèn)為屬實，所以抓了她，放過了他。

　　她被抓去何處，沒有人知道，無從打聽。

　　半年多時間過去，除了歐陽南山，其他教師陸續(xù)被放回來了。

　　學(xué)校開始復(fù)課鬧革命，來了一個戰(zhàn)斗英雄，給學(xué)生們搞軍訓(xùn)。

　　王永樹到來的那天，我父親正在校園里撿大字報的碎片。脫落的大字報在每一面墻和窗戶上被風(fēng)吹得噼啪響，又被風(fēng)無情撕下，漫天飛，到處是大字報碎片。我父親將它們撿回去，在空無所有的家中，用一只破瓷碗盛些許墨汁，練習(xí)他最最喜歡的蘇東坡狂草。

　　從教師宿舍、飯?zhí)靡宦返浇虒W(xué)樓，他已經(jīng)撿了很多。接近工字房時，他剛彎下腰，覺得眼前發(fā)暗，以為是自己頭暈，抬頭，看見一個草綠的瘦高男人。逆光，又因為校園的腐敗和荒涼給他胸中填滿悲憤，他眼里蒙著薄薄的淚水，看不清是何人。

　　“鳳書，看我給你帶誰來了！”

　　我父親揉干眼眶，才看清是老戰(zhàn)友老王，王永樹，右臂里抱著個陌生的嬰兒，左臂袖管空空的。

　　那嬰兒就是我的弟弟，才9個多月大。

　　我父親抱住他們嚎啕大哭。

　　“紫音呢？我的紫音呢？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為什么沒和孩子在一起？”

　　老王什么也不愿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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