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9
揪出歐陽南山,這還不算下手嗎?
我父親不由得心里發慌。
風鎮上的“四清”運動,比學校更為嚴酷,每天都在抓人捆人打人。打死了幾個,又有幾個受不了折磨,上吊了。
小道消息說,北方某市郊區,自殺的已經有幾十人。
人間慘劇帶給我父親無力的感覺,只有回到寫作當中,他才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他更加小心,用草紙糊了窗戶,顧不上看一眼總是啼哭的初生嬰兒,通宵達旦地寫。嬰兒的啼哭倒是幫了他,是我們家徹夜亮燈的理由。他一邊憤激急速地寫,同時預感到某個毀滅性的時刻,已經近在眼前……
1966年6月1日,西南鄉下的天氣格外晴和。湛藍的天空十分柔軟、潔凈,沒有一絲塵埃。莊稼碧綠,蝴蝶飛舞。遠方綠油油的山野里,杜鵑花正寂寞又燦爛地怒放著。
我母親將她的一件舊襯衣,剪出兩塊完整的布,縫了邊,并各繡上一朵小花和一只小狗,作為我和哥哥兒童節的禮物。
這個手帕漂亮極了,蓋在臉上,可以聞到棉布的味道、肥皂的味道、暖暖的陽光的味道。我用它包松針,它又有了松樹的味道。
穆姝來了,她是我父母最最喜歡的學生,畢業后和陳少倫一起考上西南師大。
“王老師,我和少倫畢業了,一定回風谷中學。”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咱們太缺教師了,你看我,上午在高中教室教語文,下午又在初中教室教音樂,我們個個都得有三頭六臂……”
穆姝帶來了山里殷紅的杜鵑花,帶來她家櫻桃園里新摘下的櫻桃。
我母親格外感激。
自然恩賜的鮮美的形狀與滋味,更加映襯出生命的卑賤和寂寞。我母親將杜鵑花插在窗前,希望每個經過我家窗戶的人,都能看見它的美麗。
沒有蔬菜,天天吃土豆和豆芽,我母親的嘴唇掉了一層又一層皮。那些晶亮欲滴的櫻桃,像碩大的紅寶石,我母親小心地放進一個木碟子里。穆姝知道她舍不得吃。
“王老師,櫻桃維c豐富,又容易爛,不能久放。”
“我放涼水里,等孩子們回來吃。”
我父親回來了,他面無表情,目光低垂,只問這兩天的報紙來了沒有,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
我母親想了想,將睡熟的嬰兒放進蚊帳里,湊過去。
“報紙還沒看到,以后可能也看不到了,李忠福說,黃書記有最新指示,報紙都是機密文件,不能給我們看了。收音機我剛換了電池。”
我父親從我母親手里接過他們的寶貝熊貓收音機,轉身去里屋。他在門檻那兒回過頭來。
“穆姝,你怎么在這里?”
“學校鬧得太厲害了,聽說有個“五一六通知”傳達以后,到處都在抓人打人,早就沒正常上課了,所以我回風谷來住一段。“
“趕緊回家吧,這一陣千萬不要回學校,學校通知你回去你也不能回去。”
“為什么?”
我父親沉默了一下,叫我去找哥哥。
把我支開后,他就按下了收音機的一個鍵鈕。
他們聽完了歌曲《偉大的北京》,又耐心地等待節目間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放完。接下來,他們聽到了播音員喬越熟悉的聲音,播報當天的《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一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1/4的社會主義中國興起。
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戰斗號召下,億萬工農兵群眾、廣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識分子,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橫掃盤踞在思想文化陣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打碎了多少年來剝削階級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精神枷鎖,把所謂資產階級的“專家”、“學者”、“權威”、“祖師爺”打得落花流水,使他們威風掃地。
……
親愛的先生們,你們的胡思亂想總是同歷史的發展背道而馳的。人類歷史上空前的這一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開展和勝利,敲響了中國土地上殘存的資本主義勢力的喪鐘,也敲響了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的喪鐘。你們的日子不會長久了。
十多分鐘的時間里,我家的空氣和窗外的暮色凝結在一起,他們三張成年人的臉孔,在黯淡的光線里懸浮著,壓抑而毫無表情。
喬越的朗讀鏗鏘勇猛地結束。
穆姝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他說‘親愛的先生們’,像誰的口吻?像列寧!”
我母親沒笑,我父親也沒笑。
我母親說:“穆姝,趕緊回家吧,天黑了。我這里有手電筒,你帶上吧。”
穆姝望望他們,說:“不用,我晚上看得見。再說,今天十三了,月亮要圓了,今晚就有大月亮照我。”
我父親說:“穆姝,這個假期一定不要回重慶,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讀書,幫父母干活。狂風暴雨就要來了!”
晚飯后,我和哥哥一人得了一把紅櫻桃。
我們去到森林的巖石上,在那里等月亮,一邊慢慢品嘗。
酸甜可口的櫻桃肉有點脆,咽下去,整個肚腹和喉管都感覺到幸福。我們吃完櫻桃,戀戀不舍地將核含在口里,直到舌尖磨疼了,才比賽誰可以吐得更遠。
“哥哥,我告訴你,狂風暴雨就要來了。”
“怎么會?我們打賭,如果是狂風暴雨,我背你回家;如果是月亮升起,你明天的櫻桃歸我。”
我沒有和他打賭,我告訴他,那話是父親說的。他不說話了,也沒追問。
我們在巖石上待了很久。
巖石變得冰冷,夜風微寒。
奇怪,沒有人來叫我們回家睡覺,父母頭一次好像把我們忘記了。我們享受著這種被忘卻和不被管束的放松和快樂。
這一夜,我們并不知道,父母焦慮得難以入眠。
這一夜,我們也不知道,父親和母親達成一致,為防止孩子們受到傷害,準備將我和哥哥送回成都,只留下不足兩月的嬰兒在他們身邊。
月亮升起很遲,它剛出現在東方群山之上時,大地一片黑暗。遙望遠處的學校,沒有一盞燈影,就像漆黑的大海,沉落在大地最最低落的地方。我和哥哥說著一些不會在記憶里留下任何痕跡的孩子話,迷迷糊糊地,遙望父親母親們的學校,它將如同一顆被遺忘的果核,沉淀在黑夜深深的谷底。
風鎮有很多我父親和母親的學生,他們高中畢業后,在鎮上的人民公社里當會計,或在供銷社賣東西、在車站售票、在煤礦開運貨車。
我母親第二天順利地找到一輛運煤車,開車的正是她的學生。她給哥哥一袋烤熟的土豆,將我們塞進運煤車的駕駛室里。司機是個面孔烏黑的青年,對我們很殷勤。
第一次坐大貨車的駕駛室,總感覺自己在向外撲去,尤其是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時,感覺就是向山下撲,我緊張得渾身發抖,一直咬緊牙關,強壓著想嘔吐的感覺,不敢說話,不敢吃東西。白天過去,黑夜來到,我疲憊得要睡著了。
哥哥揪我的耳朵,把我揪醒。
“不能睡!要是夜里司機打瞌睡,怎么辦?如果司機打瞌睡,我們就會和車一起摔進深山大谷,死定了!”
“你給他講故事吧。”
哥哥將所有給我們講過的故事,聊齋和各種演義,都給司機講了一遍,也偶爾順便瞎編瞎編。司機真誠地聽,并發出笑聲。
一天一夜之后,司機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卸了煤。又趕了兩天一夜,他將我們送回成都的奶奶家。當時我正發著高燒,奶奶留下我,托人將哥哥送去都江堰的外婆家。;
(https://www.dzxsw.cc/book/8257/505558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