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5
夏秋之交,風鎮(zhèn)許多人家的門前,用草席攤了一地紅色的小果實,在太陽底下曬。鎮(zhèn)上的孩子叫它“紅籽”。翟長仙給我母親一些放在嘴里嚼,又酸又澀。
朱大爺說,那是救軍糧。曹操大軍討伐張角,將士們饑渴難耐,曹操用“望梅止渴”計解了將士饑渴,但無糧充饑,正無奈,眼前一片火棘林,紅得耀眼,全軍摘而食之,救性命。
朱大爺看見我母親,文人尋求溝通的愿望油然而生,每每想和她討論討論《論語》、講講紀曉嵐故事。
精明的朱大娘及時阻止他警告他:“這些知識分子倒了大霉了,要不咋個會被趕出大城市,流落到我們這地方來?千萬別沾上晦氣哦!”
朱大爺待朱大娘換上新圍裙,提著裝有香燭的竹籃子、扭著大屁股離開家,又攔住我母親和翟長仙:“不是曹操,是諸葛亮。諸葛亮率兵打仗,軍困山中,孤立無援,無糧草供應,有士兵發(fā)現(xiàn)山野間低矮植物上結(jié)滿紅彤彤圓狀果實,經(jīng)嘗試,無毒,酸甜可口,可供充饑,諸葛亮即下令大量采集食用……”
我母親非常不滿。
翟長仙明白她的意思。她說:“朱大爺,到底是曹操還是諸葛亮啊?”
朱大爺從眼鏡片上看看翟長仙,又看看我母親:“大而化之,大而化之,嘿嘿。”
他退回屋內(nèi)。
這段時間,母親開始心悸。
她害怕紅色。
滿街低眉就見的一片片亮晃晃的紅,讓她四處躲藏。它們在她的夢里,變成綠色,每家門前的綠色飛毯,有的在飄浮,有的雖被塵埃緊緊吸附在地,卻也蠢蠢欲動。她自己在夢里不停地飛,貼著青紫的天空,飛過屋頂,飛過戲臺。有時候,又從樹梢、從小學背后的山崖往下墜落,無可挽回地墜向溝壕和深谷……
午夜時分,她從即將粉身碎骨的惡夢中掙扎醒來,聽見自己呼吸起伏,不由地呼喚我父親。她感到與生俱來難以擺脫的孤獨,感到自己原來是兩個孤獨的女人合成,一個是女兒,靈魂里一直沒有成長的那個,需要父親;一個是妻子,懷孕的她自己,需要丈夫。
女人孤獨的枷鎖,無法互相解除,必須等待男人的到來。
她徹夜不眠,直到天明。
白天總會有更多的希望,可以傾聽更多的聲音,可以看到樹葉在風和陽光里發(fā)出動聽的喧嘩,并閃閃發(fā)光。
但是,當白晝真正地照亮萬物,她看到自己大腹便便,感受到軀體的沉重和難堪,再不愿出門。
她關(guān)好門窗。
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這個年青、自我的女人,在拼湊的木床和舊家具之間游走。她哼哼唱唱,自言自語,斟字酌句,不時俯在案頭上,在一個小小的素抄本上寫十四行詩,以為如此,就可以把自己帶進未來的時光里,帶去沒有孤獨和歧視的地方。
她子宮里的溫度逐漸升高,她沉醉在它日益充實、興奮的感覺里。
此時,我父親還在風谷里穿行。
他白天揮動開路的鐮刀,砍開荊棘,用藤條纏住爛了幫的帆布膠鞋,小心地從濕滑的青苔上踩過去。
有時候,樹枝上會懸掛一條兩條紅蛇、花蛇,對他似笑非笑地吐叉子一般的細舌頭,又迅速收回。
晚上,他舉著松明子火把,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坡、森林。常常找不到村莊,為了避免和狼遭遇,他必須鉆進曲折深幽的溶洞過夜。
村寨都是依山而建的,他每到一個有村寨的地方,就耐心地將那些藏在山崖上、樹林里的苗族、布依族、彝族人聚集起來,教他們數(shù)數(shù)、學漢字、講漢話。
這些少數(shù)民族并非都是原住民。來自貴州的苗族,自豪地向他展示繡在衣服上的他們先祖遺留下來的神秘文字,講述蚩尤的征戰(zhàn)故事。他幫助他們用拉丁字母給文字注音。在彝族的各種習俗里,他可以找到自己所熟悉的川藏羌族的遺風。布依族似乎與漢人的溝通更多,在對苗、彝族進行漢化普及時,他最好的助手就是熱情的布依族青年。
曾經(jīng),在去木梳苗寨子的山路上,因為太餓,他刨食了山野里一種植物的根塊,結(jié)果口吐白沫,體溫下降,昏迷不醒。路過的山民以為他死了,將他拖到一邊,用一些樹枝蓋上,算是好心“葬”了。幾天后,上山挖藥的苗醫(yī)發(fā)現(xiàn)他一息尚存,背回家中,灌草藥湯,折騰兩天后,他慢慢活回來了。
死過一次,肉體變輕,輕得好像不屬于自己。之前糾結(jié)的精神傷疤,剩下一絲癢癢,一絲輕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痛。每當一人獨坐村口,或于月白風清的亙古孤寂之夜攀上山頭,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離開了自己既有的坐標,失去了文明社會的一切。
歸于樸素和自然,這曾經(jīng)是古典文人情懷中向往的境界。但他的這個境界并非修為得來,而是一種拋棄和處罰。他在與山民們相處中感受到他們的真誠和溫暖,也耐心盡心給他們傳授知識,教他們算數(shù)、寫字、讀書。他把這當成自己的使命,這使命成為他在深山野林里像野人一樣生存的支撐。
教育永遠不夠,這使命,即使窮盡一生,也無法盡數(shù)完成。
大自然的純凈,精神上的超越,讓父親的身體慢慢恢復,除了受寒受潮時肋骨會隱隱地疼,他感覺到自己從內(nèi)到外從未有過地健康、清新。
這個冬天很漫長,一直滯留到來年春天。
春三月,還是那么陰冷,綿綿遠山罩上灰色的云霧,人們冬天儲備的柴火就要用盡。因為冷,風鎮(zhèn)上家家門窗關(guān)閉,道路上依然很難看到人影。
母親裹緊破棉襖,坐在家門口,靜靜凝望通向山間的道路。
整整一天,路上沒有出現(xiàn)過熟悉的人,更沒有陌生人。即使是一只從沒有閂好的圈里跑出來的山羊,也不會在那里晃。她沒有穿襪子的腳很快凍得失去知覺,肚子餓得難以忍受,渾身顫抖,心情十分絕望。
她的肚子已經(jīng)膨脹得嚇人。
有天夜里,她甚至聽見了自己的肚皮在膨脹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那聲音很輕,像春夏季節(jié)夜來香綻放的聲音,又有點像螞蚱們在草叢里亂跳發(fā)出的聲音。
她的肚皮的確是綻裂了,表層裂出一些粉紅的花紋。她沒有足夠大的衣服包裹自己,不出門,也不點燈。
家里大概也沒有燈油。
也或許,她怕鄰居、翟長仙、小鎮(zhèn)上的陌生人,看見她肚皮上的反光,以及光亮之中粉紅的花紋。還有那被我哥哥頂出來的肚臍,她一直用一只手心緊緊捂住,唯恐它越來越突出。它會長成什么模樣?蘑菇?竹筍?山里的野百合?大杜鵑?都是她希望的樣子,但她同時也萬分恐懼,擔心自己的身體真會長出各種各樣自己想看見的東西。
她死死地將它捂住了。;
(https://www.dzxsw.cc/book/8257/505557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