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3
小鎮安寧,人們面容平和,舉止有度,心地善良。
偶爾有一群孩子來圍觀我母親。他們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打開,里面總有幾粒瓜子,或一顆綠色的苦李子。是他們唯一能夠找到的東西。這些小食物,又讓她撐持一天兩天。
太陽光里,屋檐和樹的影子在慢慢移動,陽光從街面上一直照到屋壁上,將房子照得暖烘烘的,又慢慢偏西,將屋檐和樹的影子拉到另一邊。
我母親感到饑渴,離開屋,走過大路,走到分叉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去。風越來越溫柔、清涼。在小鎮的水井邊,她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趔趄著差點跌倒,一個矮小的女孩及時將她扶住。
女孩的面孔給太陽曬得很黑,是赤道地方非洲人的膚色,接近紫茄子的顏色。她對我母親左看右看。
這女孩笑起來很美,露出好看的白牙。她人長得很壯實,像是已經發育成熟的矮女人。她曾經上過學,但在她弟弟到上學年紀后,就換了弟弟上學,她回家幫助父母干活。
女孩用手指蘸水,在石板上寫字,每寫一個,我母親念出聲——
“翟、長、仙。”
“嗯,就是我。是朱大爺和朱大娘給取的。朱大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她看見有仙女飛來風鎮。”
“哦?”
“老師,你說,我是仙女嗎?我媽說我很黑,不是仙女,是黑皮母豬。”
“你媽胡說!仙女也有黑皮膚的。”我母親親她黑亮的額頭,“你就是黑皮膚的仙女。”
“真的啊?”翟長仙興奮得滿臉發亮,“我以為,像你這么白、這么漂亮,才是仙女呢。”她雙手不斷地拍著粗短的腿,跳動著,一直笑著。
“你的牙齒比白皮膚的仙女還更漂亮!”
“真的啊?”她咬緊牙床,張開嘴,仰起臉來,將全部牙齒暴露給太陽,然后問我母親:“真的亮嗎?”
“亮,像月亮石一樣亮!”
她又蹦跳一陣,拉著我母親的手說:“來,我帶你去玩!”
她們在水井附近的田野上尋找星星草、三葉草、車前草、馬齒莧、蕨菜、地米菜、水芹菜,將她打豬草用的竹背簍裝得滿滿的。
翟長仙帶我母親去她家,給我母親的赤足套上一雙草鞋,還從灶坑的柴灰刨出一個已經焐熟的土豆,放到我母親手里,熱乎乎的。
我母親仔細剝掉土豆褐色的皮。那是世界上最可口的土豆,母親饑腸轆轆,仍然小口品嘗。那些幾乎成為晶體的淀粉,在舌尖上摩挲的感覺,美妙得難以形容。她又輕咬一口,把手舉到太陽下,土豆上雪白的牙痕,像最潔凈的沙灘一樣閃光。
以后,無論我母親走到哪里,翟長仙都忠實地緊隨。也許是母親雪白的異鄉人面孔、恍惚的笑容、隆起的肚腹,激發了她要保護她的愿望?她帶著幼稚的微笑,執著、忠實,緊緊跟隨我母親。
她們每天趴在清涼的井邊,看水里自己的影子。倒影總是比自己更美,更輕,更讓人向往,如果沒有她緊緊拽住,母親或許早已跟隨某種幻覺,滑向那灰綠的深不可測的漣漪。
有時,她們去空蕩蕩的小學溜達。有時,去戲臺邊撿風吹落的洋槐花,一粒一粒,圍裙很快兜滿了。
洋槐花有點甜,吃多了頭暈。但整個七月里,我母親沒有食物,以它充饑。洋槐花消除了她雙腿因懷孕出現的水腫。
翟長仙家的黃泥爐灶上,長年支著一口黑色大砂鍋。過去,她整天站在板凳上,吃力地攪拌里面的豬食,酒糟谷糠豬菜混合然后熬熟的豬食熱騰騰的氣味,從她家彌漫出來,整條街都可以聞到。她家豬圈里的幾頭老母豬,一聞到豬食的氣味,就大聲昂昂昂地叫喊,還踢、啃豬欄,隨時有要沖到大街上的沖動。
自她跟上我母親之后,豬昂昂叫她充耳不聞了,從她家散發出來的,也常常是豬食的焦糊味。那往往是薄暮時光,農人們從田間地頭返回,她的父母離開田野阡陌,剛回到大路上就聞到了。他們同時還聽見饑餓的豬們在圈里啃欄造反的喧嘩聲。
“翟長仙!翟長仙!”她父親喊。
“爛母狗,一天到晚,不喂豬,死到哪里去了?”她母親的聲音比她父親更高,“以后找不到婆家的賤貨啊!”
翟長仙骨骼粗大的父親奔跑起來。她聲音響亮的母親跟在她父親后面,咒罵聲越發令人心驚肉跳!
他們腳步響亮地跑回家,稀里嘩啦卸下農具。很快,鎮上最先點亮油燈的那個窗口,傳來翟長仙被狠揍的嚎啕聲。
晚飯免不了要被剝奪,翟家夫婦和小兒子安詳地圍坐在黃泥爐灶邊吃飯,米飯里混有磨凈皮的玉米,菜有醬紅色的臘肉和糟辣椒炒土豆、炒豆角。隔著一層板壁,翟長仙坐在窗外的壁根下,一邊將飯菜的香味吸進肚子里,同時仰臉向天哭喊。
我母親懷著難言的悲傷,在遠遠的夜色里,朝她家遙望。
每扇亮燈的窗里,人們默默地吃晚飯,欣賞她的哭聲。她的聲音中氣十足,空空的肚腹是最好的音箱,讓她的哭聲悅耳動聽。誰都能夠體會,就算沒有眼淚,不這么用力地哭喊,她就無法成長。
漸漸地,星星出現了,原本漆黑的天空生動起來。借助星光,我母親更加清晰地從朱家的窗口一直望向鎮尾,遠遠地看見翟長仙坐在地上的小身影。
我母親無法憐憫這個小女孩,因為她自己一無所有,身上穿的是父親的舊衣服,每天饑腸轆轆。
女孩的聲音不再憤激,單調的重復慢慢變輕,間歇更長,有氣無力的呻吟,好似有一句無一句的自言自語,直到她仿佛慢慢陷入某種回憶或癡想,正迎合流星滑落、迎接月亮升起。
我母親的悲傷也隨著又一陣饑餓和夜夢的到來,漸漸平息。
翟長仙是我母親的另外兩只鼻孔,帶著她嗅進小鎮各種隱秘角落。她們一起對小鎮上的一些人家偷窺。
東邊的鄰居劉家,后院寬敞的馬廄養了十多匹棕色的馬和騾子。馬隊往往在黎明前就出發,高大的騾子走前面,馬和騾子身上都架了兩個大筐,里面裝的是本地的煙葉、獸皮、堅果、良種。十天半月之后,馬隊浩浩蕩蕩地回來,運回外地的鹽、布匹、茶葉、藥物等等稀缺東西。
劉家男孩叫蕎粑。蕎粑粑是風鎮人充饑的食物,用蕎麥面做的,黑色,入口苦而后甘。劉家男孩大約八、九歲,長得比翟長仙高,眼睛明亮,鷹一樣犀利。他的頭發結成塊堆在頭上,還拖了長長的一綹在腦后,看起來就像頭上拖了一塊蕎粑粑。劉家代代單傳,到劉蕎粑這輩兒,怕養不活,從了朱大娘的旨意,穿花衣服、蓄長發。如果能夠活到十五歲,就可以剃發,恢復男兒身。
劉蕎粑雖然只是個小孩,鎮上的人都怕他,我母親也怕他。這男孩渾身野性,敢生吞田野活物,能一躍制服驚馬。他腳上的皮靴是從重慶定制來的,有馬刺。他腰間有匕首,脖子上掛狼牙。
翟長仙熟門熟路地帶領我母親,爬上他家墻頭,將他家院子里廳堂里的事兒看個一清二楚。
劉家寬敞而黑暗的前廳,鑲嵌了玉石和貝殼的圈手椅里,有個瘦小的頭包黑布的老女人,一刻不停地抽那種收割后剛曬干的煙葉,葉子煙。煙霧濃烈,籠罩了她的臉,味道很嗆。老女人捉煙桿的手指特別長,皮包骨,鷹爪一般。灰白的煙霧越來越多,像云一樣飄浮,將那些掛在房梁上的一盞盞馬燈裹住,一團團光暈,將前廳映照如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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