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 2
我的父親母親從川大出發,往東南方向,步行到重慶,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沿途借宿于一座座山野寺廟,或在農民廢棄的棚屋里棲身。他們穿壞了二十雙草鞋,吃光了帆布書包里的燕麥炒面。
到重慶后,虛弱不堪的母親發高燒,滿嘴水泡,有時說胡話,更多的時間在昏睡。
父親用那幾斤全國糧票,雇了一架二人抬的滑桿,抬著她繼續南行。
這一路上,他們已經沒有糧食。
兩個滑桿師傅不斷在那些土層很薄、看上去一無所有的山坡上,從沙土里刨出紫色的土豆仔,然后就地挖坑,撿些枯樹枝燒火。土豆仔在炭灰里焐熟,搪瓷缸子盛的水燒開,還有那么一點點粗鹽粒,大家靠吃烤土豆,又挺了三天。
這三天路途非常順利,因為抬前桿的師傅是風鎮人,有他帶路,父親不用時時校正方向,更不需要自己開路了。
從上路開始,父親就明白,他永遠不能再回成都,回川大。他只能朝著邊遠的、更邊遠的地方,朝著蠻荒地帶行進。他將長久地孤獨,在陌生的窮鄉僻壤,慢慢思考突變的一切。
他原本是個被唐詩宋詞熏陶的文人,喜歡李后主的婉約精致、敏感細膩,容易被蘇東坡的豪放和愁緒同時感染;他本是有共產主義理想的青年,欣賞俄國十二月黨人,尊崇蘇維埃的民主形式,被十二月黨人詩歌感染,酷愛普希金、萊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柯夫……他這一生的理想,是成為優秀的教育家、作家。
我的父親,終究并不是一個精神強大的人。他從來只習慣在文明的環境,與文明的人交流,在思想中獲得樂趣,在固定的秩序里規律地生活。然而,文明和秩序被破壞,美德與理性瞬間灰飛煙滅之后,他高尚的自我也被人像牛糞一樣踩在腳底,鐵肩道義的知識分子價值同樣被踐踏和侮辱。
茫茫荒野,蚊蟲毒蛇,日月星辰,前途修遠。
此時此地,他腦子里儲存的那些學問,一點忙也幫不上。隱隱的胸痛從來沒有消失過。他已經對自己的身體麻木了,但疼痛總是令他氣短。更讓他驚恐的是,我母親滾燙的身體也許隨時會變得冰冷、僵硬,再不會醒來。
晚上,他們在山野、谷地、草棚等隨處可以落腳的地方歇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不敢入睡,生怕就在睡著的時候,她乘機脫離肉體的苦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
他悲傷至極,已經做好打算:如果母親就此離去,他要把她帶到風鎮,擁著她的軀體跳進深谷……
第四天黎明時,他們跟上了一個馬幫隊,金黃的晨光里翻過一個山口,世界突然展現出另一幅遼闊、敞亮的圖景,前面的滑桿師傅蹲下身,放下滑桿,揮臂大喊:風鎮!風鎮!
父親很激動,他們在路邊的土墩子上歇下來。連日來夜間未曾入眠,他此刻精神恍惚。
馬幫隊是風鎮劉家的,鈴鐺聲聲馬蹄聲聲,歡快地向鎮上奔去。很快,馬幫隊接近了遠處潔白的大街。大街兩邊是黃黃的木房子,好一幅寧靜溫暖的畫面!
我父親還以為這是幻境,是他和母親將要去的天堂。他已經準備好了!
他聽見微弱的呼喚,宛若來自夢鄉。他深深呼吸,然后轉身,望他的妻子——她竟然坐了起來,瘦削的臉孔眉清目秀,皮膚像紙一樣透明,像黎明一樣干凈、新鮮。
他驚訝,聲音顫抖:“你、你醒來了?”
“嗯。你看你,胡子長這么長了啊。”
她伸手貼上他的臉。她的手溫和、柔軟,高燒退了。
他閉上眼睛,緊緊握住她的手,控住即將滾落的淚水。
母親的聲音細弱而清晰,她說她渴。父親的淚水立刻噴涌而出……她是他失而復得的!
他奔向路邊,摘那些夏季里尚未凋零的勒杜鵑,他小時候吃過,勒杜鵑紅色的花瓣微酸可口。
母親吃完花瓣,干裂的嘴唇被滋潤和染紅了。她有了力氣微笑,被父親攙扶著,靜靜凝望眼前這個還在酣睡中的小鎮,就像她看過的某幅俄羅斯油畫,像記憶里某個熟悉的地方。
他們轉身凝視對方,突然緊緊擁抱,在靈魂和肉體之間溝通了一個共同的強烈心愿:就在這里,在這個小鎮活下來,好好地活……
那時的風鎮,只有兩條街,構成一個“上”字。”橫”是大街,是出入風鎮的干道。街兩邊的木板壁房子,完全連在一起,每家都以鄰居的墻壁為自己的墻壁,所有的門和窗都一模一樣。
所有人家的后門,通向后院、土地、茅司。風鎮人雅,茅廁不能叫茅廁,叫茅司。
各家的后院各有不同,屋頂各有不同,有的蓋黑瓦,有的蓋青石板,有的蓋茅草,是財富差異所致。
這些沿街綿延逶迤的木板壁房子,就像連體嬰兒,有所掙扎,但決不放棄,互相抓牢了,緊緊攥住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光。
冬天,因為屋頂材質不同,雨水流動的速度和凍結的時間也不一樣,石板房的屋檐會倒掛著一排亮晶晶的細長如蛇的冰凌,瓦房屋檐的冰凌則稍粗重些,有胡蘿卜那個大;而茅草房屋檐下倒掛的冰凌,就是奇跡了,像牲畜的腿一樣粗壯,銀亮亮地,引來孩子們用竹竿敲打。
街道的中段,有五套房屬于朱家。我的父親母親租了其中一套,前后兩間。
朱家主人朱大爺,名德義,祖上曾在清朝出過兩代舉人。他過去開私塾,現在風鎮小學任教。朱大爺是老學究,經歷社會變遷后,他小心翼翼,見人滿臉堆笑。他通常在陰暗的里屋讀書,看見小孩或陌生人,就說“大而化之、大而化之、嘿嘿”,把他那些發黃發黑的線裝書藏到床板下,不給人看見。
朱大爺的老婆,過去是風鎮大地主的女兒,一個卷頭發的紅臉女人,骨像奇特,性情冷傲,不茍言笑。她從不下地干活,卻和朱大爺一樣被小鎮人尊重,因為她識字、懂風水,見多識廣,是小鎮的“三婆”:媒婆、接生婆、神婆。
風鎮有個醫生,姓郭,人們叫他郭醫倌,他住在山里,只有趕集的日子才出現。集日那天,他戴著翻毛的狼皮帽,早早地從山里來到風鎮街頭,擺攤賣草藥,給求醫者放血或針灸。平時,無法見到郭醫倌,鎮上哪家人得了病,就只得找朱大娘要些香火灰吞下去,再請她去跳神,靈不靈不知道,但總有人請。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
街頭洋槐樹、電線桿上貼的那些紅紙,就是朱大娘收了人家的母雞和雞蛋后,寫了貼上去的。
“豎”是北街,街盡頭是小學,“上”字的那一點,是北街中間的大戲臺,常有戲班子在上面演出。越過金沙江而來的云南劇團演滇劇和白劇,來自遵義的花燈劇團演花燈戲。最討風鎮人喜歡的,是重慶來的川戲。每一折戲演完,披大氅的黑衣人變臉、吐火,有時候還會從空空的口袋里抓出白鴿子來,引起臺下孩子們大聲尖叫。
戲臺用石頭和泥土砌成,臺身用石灰刷得雪白,寫了一些大字。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為工農服務,與群眾打成一片。
白底黑字。我父親步行至此,看見這些美好的字眼,在心里引起一陣痛苦的痙攣。
他沒有料到的是,多年后,大戲臺不再是鄉間表演藝術淳樸的展示場地,不再變魔術,不再有高亢的唱腔和鼓樂之聲,而專用來批斗他和他的同事們。
母親的肚子里開始孕育我哥哥,父親卻要去更遙遠的大山里教少數民族識字。
不知父親用了什么魔法,在母親的靈魂中累積豐厚的愛,即使他長年不回家,她也一直那么恬靜、安心,以笑容和世界相迎。
有些時候,她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父親去了什么地方,是否還會回來。對母親來說,生命的孤獨和人世的陌生,與生俱來。她如同一株自然的植物,人世的一切讓她感到吃力。只是因為我父親,她的一切,才有了方向和意義,所以,他的未來就是她的未來,他的命運就是她的命運。
父親離開太久,她對時間失去判斷,一天天恍惚起來,常整天在小鎮上溜達,下意識地到處找父親。從街頭到街尾,從午后到黃昏。她總是產生幻聽,在一陣沙沙的風聲里,聽見他叫她的名字。
“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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