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她像一望無際的青草地，像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鵝卵石河床。她像春天到來，像溪水嘩嘩，像綴滿果實的樹，像一個又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當我長成少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抵達城市，學習，尋找。我大學畢業(yè)，做了雜志編輯，憑借這個職業(yè)保護自己的內(nèi)心和幻想。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那在弟弟還沒學會說話就離開我們的母親，一定隱藏在城市里。因為，我從鄉(xiāng)村來，寂寞的鄉(xiāng)村，沒有她的蹤影。城市或許是她向往的地方，是她的歸宿，才至于讓她對留在鄉(xiāng)間的孩子們不聞不問，拋棄他們。我在我上學和工作的城市里找她。教師，公車售票員，樹下聊天的女人，口罩遮住口鼻的醫(yī)生，電影院前等待約會的女人……我留意她們的聲音，追尋她們眼神里的秘密。她藏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呢？大街上回眸一笑的優(yōu)雅婦人，不知道來自什么時代，令我迷惑。酒店里穿黑色套裝，忙碌和應(yīng)酬的假面女人，嫵媚和冷酷表情交替變換，也令我迷惑。還有那些舞蹈和歌唱著的女人，那些讓樂器或者讓自己的喉嚨發(fā)出美妙聲音的女人，那些留著短發(fā)，每天面對面地在電視機里對市民說話的女人……那些酗酒的女人。那些對價錢滿意的女人。那些把自己化妝得讓人認不出的女人。不分晝夜地待在廣告牌上的女人。沒完沒了地在電視劇里爭吵的女人……沒人能夠讓我肯定，那就是她。即便在一些遠離現(xiàn)實的地方，比如說，以女性魅力的闡釋為己任的時尚雜志，各種沙龍，KTV，互聯(lián)網(wǎng)……我仍然無法從種種喧囂中，找到她存在的寧靜一瞬，更難從千萬種角色扮演者的臉上，從各種馬甲之后，指出她真實的容顏。尋找令我疲憊、茫然。城市里的女人不是忙于享受，就是與男人戰(zhàn)斗。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并不把男人當問題，因為在解決了男人問題之后，她們往往只做兩件事：吃東西、逛街。這類女人被稱為時代列車：逛，吃，逛，吃，逛吃逛吃逛吃……她不會在城里。那么，她會去哪里？回避浮華和喧囂，皈依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已經(jīng)荒蕪，又何曾有她的蹤影！我睜開眼。在這個華僑學校僻靜一隅的紅磚房里，屋頂和窗戶都那么陌生。我看見他的臉，薛博士，他湊得很近，他的鼻息呼在我臉上。我立刻明白他是想吻我，本能地用力推他的胸。他略略驚訝，抬起上身。“親愛的，你去了很遠的地方，回來了。”他若無其事地，“能告訴我你去了哪里嗎？”“我睡著了。我睡了多久？”“沒多久。”“我感覺很好。”“你要不要起來休息一下，來一杯咖啡？”“我正在休息呢。”“我的咖啡不錯，越南帶來的，你應(yīng)該嘗嘗。”“我不要咖啡。我就想這么躺著，一直躺著，三天三夜。”“好的，我陪著你。”他說著，身體緊挨著我要坐下。我立刻像彈簧一樣坐起來。我想起剛才睜開眼看見他的那一瞬。他的煙味，他半張的嘴，嘴里發(fā)黑的后牙……我再次想起某個人。和那個人相比，他已經(jīng)發(fā)福了，膨脹了，體重至少增加了25公斤。但是，我能確信，他就是那個人！我就像回到童年，仰躺在穆姝老師的床上，將那個人的照片拿到眼前……“薛博士，請你將音樂調(diào)整為循環(huán)播放好嗎？”“好的，聽你吩咐。”他站起來，回到書架前，操作了CD播放機，然后回到我身邊。“好了，音樂永不會消失。”我離開治療床，做出要逃跑的樣子。“我還有個要求。”“你說，一萬個我都滿足你。”他殷勤的微笑里出現(xiàn)我能夠預知的某種危險。我毫不猶豫地將他往工作室門外推。“我要你離開，不要靠近我，不要在這里。我要獨自在這里。”他毫無防備就被我推到了門外。我迅速將門關(guān)上并拉插銷閂住。他在外面急切地踱步，又啪啪地拍玻璃門。“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這樣？你讓我進去！”“拜托，謝謝你，我要自己給自己治療，好嗎你？真的拜托了。”“荒謬！你要在里面待多長時間？”“你最好明天再回來吧，今天請不要打擾我，好嗎？”我朝玻璃門喊過之后，再不理他。我將玻璃門和那些高而窄的窗戶的簾子一一拉上。他的臉成了影子。他猶豫一番后，終于離去了。外面的一切成了影子，這里現(xiàn)在是我的夢鄉(xiāng)。音樂在搖動我的夢鄉(xiāng)。我愛這音樂，這音樂里有我母親的氣息，有她的溫柔和芬芳。這是什么地方？寂靜的大學校園？成都平原？開滿矢車菊的原野？被陽光照亮的風谷？川大蘋果園？我在治療椅上躺下來，舒服地伸展身體，放松，變輕。蘋果，蘋果，又到蘋果花開時候。你曾經(jīng)說過，蘋果花開要回來看我。一首有點無聊的慢節(jié)奏老情歌。蘋果園，川大蘋果園，我母親的靈魂里第一次激發(fā)出愛情的地方，她靈魂的天堂。幽綠的空氣，油綠的樹葉，白色的花，像夢中的霧嵐……那些人生低迷、婚姻受挫的女人，會固執(zhí)地認為，她們的不幸，是從與男人的相遇開始的。而我的母親，直至最后一口空氣將她的喉嚨和氣管吹拂得發(fā)涼，肉體的痛楚令她反復昏迷，我堅信，她仍然認為，生命中遇見我的父親，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靈魂即將脫離肉體的重負之際，她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四川大學校園的那個傍晚，當她準備穿過開滿白花的蘋果園，驀然回首，看見我的父親，頃刻間，落英繽紛，這個世界輕盈地舞蹈，進入夢境……我進入父親母親的歷史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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