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戍鼓
建元九年七月十四,皇帝薨于太英殿東閣。一代君王遲暮,終究享不了萬歲之壽,龍馭賓天,駕作天上客。
即便這兩年魏帝總是斷斷續續病著,卻也均非急癥。對于朝臣而言,多數也總以為,這次也該與一年前一樣,病勢反復,拖個兩三月總是會好的,因而也對皇帝的突然崩逝來得太過沒有準備。
余福又因那日事發突然,被馮智留于宮中聽候帝后傳喚問話,后又有太子的閉宮令,宮城內外許進不許出,便困于宮中,因而子紹于千嶂外卻是丁點聲響都沒曾聽聞。閭信卻是被著急接近宮里,以便子缊問詢,然則如今幾乎所有事情已經都無需閭信指點,即便事出緊急,子缊信手拈來,已是面面俱到。
宮中卻說不上猝不及防,自有禮部尚書戚東灼協下置鴻臚寺卿孟昭,安排大行皇帝喪儀。宗正卿洪曄安置了各宮妃嬪、皇子公主、王公大臣并三品以上命婦在正陽殿皇帝梓宮處哭靈,群臣縞素,男子摘冠,女子脫簪,焚香奠酒,滿殿舉哀。
夢君本就是病體初愈,聞及噩耗之時又是一口氣閉昏了過去,太醫署特意遣人去椒房殿中施針救醒,她卻是一刻不愿意留于椒房殿中,攙著玉奴便要往正陽殿趕去。可到了大行皇帝金棺前,想到唯有十二留于身邊,還有一雙兒子未有歸期,又抬眼看著子缊從容主持喪儀,便知良機已逝,更是數度哭暈了過去,不得以被眾人請回椒房殿中。
魏帝究竟沒能在臨了之際下旨廢太子,子缊算是有驚無險。如此時候,本也還在喪期之中,子缊便已經是數度往椒房殿中向皇后請安。
夢君素來也是個有主意的,但到了此時,皇帝賓天,早見著子纊被困宮中終日不得回府,已經知道太子如今手握實權,她一心也只想護住兒子平安,便把魏帝昏厥前所提議之事說與子缊聽。子缊自然知道甘夢君的意思,她既然愿意與自己做交易,他卻最是樂意,有這樣的交易反倒很叫子缊安心,就愈加說明了夢君的態度,子缊只一一應允了,絲毫討價還價也未曾有。
京城變天的這幾日,本就是征北軍調防時候。額齊格遠走大漠,已不知去向,接連有散兵游勇偷襲平涼與伏爾部間的征北軍營,子紹不得已,與十五商議著將征北軍化整為零,只留有戍邊經驗的北郡軍士分戍于新境,晉陵軍除五千精銳騎兵,已盡數退至北郡沿線三十里處。余數守于伏爾部城中的軍士既也移入高車王宮,自然也包括老十五和哲暄。
三日之后,朝中不用再朝夕哭靈,皇帝賓天的消息也才八百里加急傳至伏爾部中,先見到的便是子紹。十四一時難以相信,他本是那樣端敬之人,初聞消息之時竟也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硌到書案上。
胡地本多風,草場漸有凋黃姿態,白露凝霜,停留在經歷了一年繁茂生長如今已近頹敗的萋萋芳草上。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伏爾部又本是地北天涼之地,如今已經最是秋風蕭瑟緊的時候了。涼風蕭蕭卷席而來,萬千愁緒撕扯,已經不知是哀愁之思化作了秋風,還是秋風攪弄著萬縷愁緒。
再沒有可能了,子紹心里清楚,只要皇帝還在,他就自有機會撼動本就算不上穩固的東宮之位。皇帝一日駕崩,他再做什么也便沒有了緣由,反叫人平白給他添了個造反的罪名。
秋嵐來喊子絳哲暄出殿接旨,十五伸出手去借給哲暄搭著從軟榻上起來。她是才小產出了月子的,這日出來接旨,十五更是拿了件厚重的蓮蓬衣給哲暄裹了上,內里襯著出挑上乘的皮毛,外間又是彩繡的繁復花樣,雖是他自己的,可色彩熱烈絲毫不遜色于女子的斗篷。
十五拉著哲暄才從偏殿宮室繞進正宮來,還在門廊轉角,就隱約可以看見京中來人,一身縞素,恍惚茫然不知所為。
十五卻是一怔,定了定眼神,眉梢微動,不禁面色鐵青了起來,還站著原地未曾動過,話已出口,“是誰?你為了誰一身素白?”
哲暄向著十四投去探尋的目光,她印象中的十四,目光凌厲,仿佛總是一眼就能看穿自己這樣毫無心機的人。如今卻是不同尋常的鎮定,十四并不看子絳,也更加未曾來看自己,那樣的目光帶了一絲呆滯,卻也只有那樣淺淡的一點,在子絳慌亂的責問中,消散干凈了。
“是父皇——”十四輕抬了眸子,便又重重放下了,帶出悠長的尾音,“駕崩了——”
十五鐵青的臉瞬間變得如紙一般煞白,所有的血色像是在一瞬間褪盡了一般。
哲暄的手被子絳此時本能沁出的汗膩得滑滑的,她不自覺的目光劃過子絳臉上,第一次看得他紅了眼眶,清淚不自覺流了下來,卻是一句話都沒有。
哲暄看著害怕,她只愿這時候的子絳可以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就像那日,知道她小產的那日,發怒也好,恨不得殺人也罷,悲痛只有宣泄這一條路可以化解。可她卻又是那樣清楚的知道,這樣的子絳,收憋著的情緒,壓抑著喪父之痛,強撐著是最大的折磨,也是最大的無奈。
可對于十五,或許若不是還有旨意,只怕這時候,定會翻身上馬,晝夜不息趕回京城去。他連自己都說不清楚,此刻是不是被嚇傻懵了,亦或是懷疑猶在夢中,杵在了原地,雙足如同灌鉛,再邁不動了。
只說,來人先傳先帝遺詔,“奉大行皇帝遺詔,清寧郡王領軍北征,滅高車,拓疆土,建曠世之功,才遒敏練,懋著殊勛,擢清寧郡王為清寧王,清河郡王為清河王。清河王妃郁氏,女中英豪,賢而有功,擢封和英翁主,享一品儀制。”
再來竟是傳新帝旨意,讓老十四回朝為大行皇帝奔喪,卻偏留下十五與哲暄,加封了鎮北大將軍這樣不倫不類的頭銜,只叫留原晉陵軍中抽調進征北軍的一萬人,其余人等盡數歸至原籍。
哲暄跪著,垂目接旨,心下暗暗不知是喜是悲,那死的人到底與自己沒有絲毫關系,可可她也明白知道著,這樣的突如其來代表著什么,青琁的安定和子紹的功敗垂成就在這樣兩道圣旨里說道清楚了。哲暄施禮起身,愈發看得清他凄枉倦怠的神色。她隱約記得那個老人的模樣,大婚那日的情境還在眼前,封后儀典也才過去沒有多久,那樣肅穆,溫情的皇帝。
她如今只當作是個普通父親離人遠去,見得十五哀容滿面,涕泗橫流,不免帶入感傷之情,一道想起自己的父汗來。不禁也觸動情腸,艾艾凄凄哭了起來。
領旨卻還要謝恩,這樣的一紙明黃圣旨,就硬生生地阻斷了大行皇帝和子絳最后的父子情深,也算是子缊轉換著方式,表達那一日太英殿中聞息大行皇帝意欲傳位十五的不滿之情。
可這樣的情緒,關山重重之外的子絳又怎會得悉。
“父皇崩逝,我這樣一身斗篷也太過艷麗了,就先回房中去換下。”子絳戚戚然轉過身來,看著尚有羸弱之色的哲暄,似有話要說,哲暄卻只是微揚了一絲嘴角,不含笑意,只帶著寬慰神色,道,“我知道,你們兄弟倆一定也有話要說,不必顧忌我。”
說罷,撐著秋嵐的手便回去了。
高車王宮正殿之上,空蕩蕩留不下一個旁人,迎迎貫入的秋風似有說不盡的話,吐露著悠悠然的愁緒,如泣如訴,或當就是這般了。
良久不言,子紹手中的扳指一點一點轉動著,他要思量的遠比子絳要多。
“為什么不讓我回去!”子絳究竟憋不住怒火,怒發沖冠而立,“父皇歸天,即便是地方官,從二品以上也一定要回京舉哀,我是皇子,他憑什么——”
“憑他是新帝。”
子紹淡淡道,卻比平日帶了更多的哀婉。
“所以你就認了?”子絳恨不得此時沖到十四面前,一把將頹廢模樣的子紹提起來,重重丟出去,摔醒他不可。
“當日,是你讓我助你,讓母后助你,我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既然認了,這件事情就不能這樣了斷。”
子絳退了兩步,深吸兩口氣,又道,“哥,你想過嗎?父皇如何會走得如此突然,為何偏偏是在你準備對他東宮之位動手的時候,為何是在夏天無被送進京之后,又為何會是在我們征北大捷之時。父皇前兒還有圣旨,讓我們整頓軍務,待來日歸京,必還要出泰安相迎以示鄭重。可偏偏就是在這時候,父皇竟會——我不相信,父皇是他害死的,一定是。”子絳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反問道,“他不讓我回京奔喪,難道還不說明問題了嗎?哥,難道這些你都沒有想到嗎?”
子紹當然想到過,在他聽聞噩耗的那一個瞬間,這些問題都在眼前走過一遍,并且有了答案。他不說,卻不是沒有想過,而是真不想把下面的處境一句句說來與十五聽。他還是那樣的隨心隨性,他本也可以再這樣生活個幾年,即便他的人生也曾經有過悲傷,也有過喪妻失子的痛楚,但這樣的事終有一天會慢慢在他心頭抹去,到底君臨天下的是父親而不是非一母同胞的兄長,他可以稍許安心幾年。這樣的安心,就在這一刻被無情的打破,這樣的情感十四真切地經歷過,在聽聞念瑤意外離世的那一刻,在知曉造成她死難真兇的那一刻,所有曾經存在于皇城腳下,流光年華里曾有過的美好一如風起云涌的海面,在沒有過一絲平靜的時刻。
“你說啊?是你要做的,現在呢!你要帶著我放棄嗎?哥——”子絳一把抓過十四的圓領袍上襟,怒目圓瞪,一股熱血沖頂,早已是紅透了一張冷峻的臉。怒氣之下,只叫把原本的眼淚都流盡了似的,這時候黑夜般黑漆漆的眸子之下,透著血一般鮮紅的顏色,像是映照出即將到來的血腥,“哥——你振作一點,我們手上還有調動晉陵軍的虎符,十萬大軍,還有北郡戍邊的人馬,高車收繳的兵士馬匹,我就不信,我們還不能和他打上一戰嗎?我偏要叫他給我們一個交代不可!”
“你要什么交代!”子紹拽住他青筋暴起的手,呵責道,“就算你能點齊十五六萬兵馬,你還想怎么辦,和他開戰嗎?你想過宮里的母后和大哥嗎?”
子絳一怔,如同大夢初醒,眼雖還瞪著老大,卻早已銳利盡減,手雖也開未松開,青筋卻漸漸消了下去。
子紹知道他聽懂自己的話,隨即又道,“他在京中,早已是準備萬全,你我若是舉兵,正給了他誅殺殆盡的緣由。更何況,母后和大哥只怕如今已經被他所挾,只待我們自入陷阱,他好來個出師有名。高車騎兵本就是沒定了心性的,見我大魏皇室自相殘殺,又如何能聽你我指揮。他劉子缊若是給你我安上個不守為臣之道,貪得無厭,舉兵謀反的罪名,晉陵軍還真會為你我所用?你切莫忘了,握晉陵軍以挾父皇易儲,這招尚還可用,可若是真用他們來謀反,只怕還未等攻到泰安城下,你我早就已經被人放了冷箭,身首異處了。”
子紹說著,一把手推開了子絳,“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語擲地有聲,堅毅的眼神還是那個上馬舉刀不懼萬千鐵騎的劉子紹,一言之間,已經顯現了他與十五的不同。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如今一統尚未完成,你倒不怕百萬將士的性命白白斷送。”
這樣的道理十五自然懂,只是明叫他知道了不堪的陰謀與難忍的現狀,偏偏硬生生忍下這樣的怒與痛,他如何肯,臉上早已是青一陣白一陣,悲戚憤懣,自責羞愧,一時全涌上心頭,如同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竟也不出是哪種味道更甚了,只道,“他既然會留下我召回你,就是下了心思,不讓我們兄弟在一處,意圖分散我們的實力,你還要回去嗎?”
“自然要回去。”子紹望著宮室之外,愈演愈烈的秋風,一如入無人之境的鐵騎,橫掃草原,非人力所能抵擋。
“回去如他的愿?”
“是如我們的愿。”
子紹平和轉回頭來,已經恢復了一如從前的堅毅目光,“我棋差一招,竟沒有算到他會對父皇下手,可有一點,卻也是他沒有的。”
十五不免疑惑,目光探尋,意在求解。
“他既讓你留下,你就好好留著,練一支大魏最好的鐵騎,等我們兄弟倆踏平南宋,我只有主意叫他登高跌重。若真是他害死父皇的,我也必定叫他嘗試看看他自己害死父皇的手段。”
哲暄本是一路回屋,半道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止住了腳步,轉身還想回去,卻在那一瞬目光斗轉,落在了秋嵐的身上。
她也顯然是被嚇得愣住了。菥蓂并未把京中發生的變故事無具細告知與她,她自然也是同哲暄一道得的知這樣消息,如此一來,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意外和手足無措,落在朝夕相處的哲暄眼里,也不免得了個自然。
哲暄定了定神情地看著秋嵐,一時拿不準她是否早已事先知道,不好開口質問,只說,“你不用陪我了,去讓上下服侍的人都換上孝服吧。王爺這兩日,心情也不會好,你也傳我的話給他們,讓他們小心伺候。”說罷,便攏了攏領口的細膩白毛,目送著秋嵐先一步下去了。
待到子絳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天色漸黑,哲暄早已經回到房里,換上一身素白裙袍,摟著個八角手爐,正坐與軟榻之上,呆呆望著爐蓋上的朵朵鏤空蘭花出神,竟連子絳進來,都未曾察覺。
“你怎穿得這樣單薄。”子絳本也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驟然看到哲暄,緩了神情,只怕叫她看出了一絲端倪,平添了她的擔心。說著一手落在她的肩頭,才發現這件素白裙袍本就是夏日的衣物,細膩柔順,在咧咧風中,更顯得輕飄。“父皇駕崩確實該換孝服,只是你才出月子,也該是細心保養的時候,斷不可穿這樣擋不住風的衣裳,受了涼,可就不好了。”
哲暄被他說得,一張臉癡楞楞抬了起來,四目相對,才見得子絳先前眼里布滿了的血絲,這會兒仍未曾有一絲消減,不禁動容,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溫柔道,“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不管是什么,總要先披上件衣服。”子絳不肯坐,也有些不肯讓哲暄看見自己躊躇眼神的意思。
“事關父皇。”
話一出口,十五的眉峰一掃而過的觸動,身體便也就僵在了原處,“父皇?怎么會事關父皇。”
哲暄微微頷首,低眸道,“我也是剛剛回來的時候隱約記起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當時我并沒太在意,如今又已經過去得有些時日,因而有些恍惚,想問你問個清楚。”
“是什么?”
“我先問你,安子,他可是燕云苑門下之人嗎?”
哲暄驟然抬起流動的目光,疑惑望向十五。
“安子?你是說,父皇身邊的那個小太監,馮智的養子?”
哲暄點了點頭。
“不是。”十五很肯定,從容搖頭道,“燕云苑不是江湖殺手,不會做這樣為達目的斷人香火的事情。”
哲暄卻是聽來更是意外,詫異著又不知如何表露自己心下的猜測,“你這么確定嗎?不要去十四哥?”
“不用。”
“那這樣就更奇怪了。”哲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口涼氣,直搖了好幾下頭,壓在子絳掌上的纖白玉手,也滑落了下來。
“到底出什么事了?”子絳坐在哲暄身旁,掌心帶了點力氣,搖了她兩下。“到底什么事,你先別怕,從頭到尾說過清楚!”
“之前,就是父皇下旨要冊封母后的時候,安子到府中傳旨,我無意間問起父皇的近況。他只道,父皇龍體康健,還說什么看重你與十四哥,親王之位可待這類的,我當時雖也有些奇怪,可也只是覺得他本是御前伺候的人,規矩一向是最嚴的,哪里能在皇子府邸這樣多嘴多舌,更何況,我根本也就沒問過他別樣的問題,他又如何自己主動將事情說道與我聽?”
這事情,哲暄從未與十五說起,一來那時本也就鬧著脾氣,再有,也不是什么緊要的事情,說與不說,似乎再不要緊。
可如今卻越發佐證了子絳的猜想,他還未開口置評,哲暄已經猜到了,“父皇若是一向康健無虞,如何會這走得這般快。余福已經回京,若是宮中有變,余福機靈,我們又怎會事先沒有聽得一絲消息,就讓六哥搶了先。安子若不是自己人,便只有兩種可能,或是想攀附你,或是有人想要試探你我。”
(https://www.dzxsw.cc/book/8209/522710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