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歸京
哲暄的句句話語,問得溫婉而犀利,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子絳,她已經知道事有蹊蹺,切莫瞞她騙她。
“是。父皇的事,余福的事,我都和哥一一論及過,你猜的不錯,我確實覺得是他逼死父皇的。”
“真是太子?”
“即便我篤定,如今也沒有證據。其實這些年,父皇的龍體早算不上康健無虞,只是太醫署一直為父皇悉心調養,龍體也算是勉勉強強吧。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忽然崩逝。”
哲暄看見,子絳的眼神從自己身上游移開,悵然若失。
“他如今,以東宮身份即皇帝位,只怕今天我們才知噩耗,他已經在泰安稱帝。余福沒有消息,只怕也是早聽聞了什么風聲,被他先下手為強了。”
“他竟是這樣的人。”哲暄這樣的話說著,卻是不免想起了青琁,接下去的后宮之路,青琁一人獨走,前路漫漫,一同她那年嫁出云中城一般,而陪在她身旁的就是這樣不堪的一個人。當年的自己,尚不能知悉這樣茫然沒有方向的孤苦無依,如今卻早已是時過境遷,而不過嫁為人婦一年不到而已。
青琁的耳提面命猶然回蕩在心頭,她卻已經從太子妃一躍成了萬千榮耀的一國之母。
微微側回了頭,哲暄卻早不知道要怎樣訴說此刻的悲戚苦楚,那樣一陣一陣從心底席卷而出,帶著記憶中年少時候云中城里的那些日子。她總是纏在哲暄身旁咿咿呀呀,叫煩了明安,卻總叫不煩的青琁,她還是那個吵鬧著總覺得長姐衣裳好看的小妹,青琁也還是二八破瓜年華的妙齡女子,哲暄也曾見過她精藝的騎術,馬上翻飛的身影。
那年母妃離開時,她也曾那樣死死拽住青琁的衣襟,俯身在她身上哭著,哲暄隱約還能記得,她是一直到哭干了所有淚水,哭盡了所有力氣,才靠著長姐的肩頭沉沉睡去。
風卷云涌,帶來故土歲月里的回憶綿綿,青琁出嫁,甚至是那日再從云中城中分別的情景,全都不受約束,闖入眼簾。
哲暄念想著,她本是不愿偏幫十五,她答應他原也只是想在兩害之中,權取其輕者,所以雖是答應了十五,對他與十四籌謀諸君之事不再過問,到底卻難真心放下,久久懸著的一顆心,為了子絳,也還為著青琁。她說不清,那日離開泰安為了子絳的不安之中,是不是也一樣夾雜了對青琁的愧疚。她擔心十四失敗,殃及十五,更唯恐勝利那一刻的到來,會硬生生斷了自己與青琁血緣至親的姐妹之情。比起靜靜候在府中,等著消息傳來,親眼目睹青琁的離開,她更愿意離開,逃避,是那一刻的她,唯一能對青琁做的。
現如今卻是無需再多擔憂,可偏又說不出丁點的高興情緒。不說十五,單就是為了青琁,她也高興不起來。她本就看得清楚,青琁活得辛苦,不僅是早年出閣,未曾多享彼此年少繁華時光,已經遠嫁他鄉。這一嫁,若能得一可心之人,廝守終生,還自罷了,偏偏遠離故土,看似備受優寵的背后又是什么,一個看不清透的枕邊人。
哲暄看得出來,青琁對子缊的情感,同自己一樣熱烈。可青琁永遠都只會是青琁,她不會不是自己,她的愛不會只如炙熱的火堆,火苗攛掇而出,帶著看似燃燒不盡的熱量。青琁愛得太深沉,深沉地透出一絲悠長的凄涼。至少在哲暄看來,那樣重重宮門之內的長姐,是掩藏了一個女子這所有的氣性,才這樣一日一日過了下來的。
初嫁,她的夫君,是東宮太子,她已經注定了要在他的妻妾成群中徘徊掙扎,奈何青琁驕傲之身,彼時或許早已經要籌謀不斷。
可再而后,繁華之后,萬人之母,她又要如何過活。中宮皇后,要隱忍的,何止是幾個良娣良媛,要操持的又何止是一個家室。
心思想到如此,早已是越發心驚膽顫,絲毫不輸于那一日初聽聞十五主張的時候。這才發現,原來這樣的爭奪,無論誰贏誰輸,她終究都好過不了。
宮門一鎖不復啟,從此姐妹是君臣。奈何君恩如流水,拼盡嬋媛一世癡。欲語,淚先流。
子絳剛新取了件素黑披風回到哲暄身邊,見得她不發一語,眼神無處安放,空留著一行眼淚肆無忌憚。剛想開口,可又要怎么勸慰,子絳自己都不知道。如此時候,還能指望著他說出如何安慰的話來。
十四的話不錯,子絳此刻想來,也知道是自己莽撞,看著哲暄靜靜流淌的淚水,絲毫不被任何外界之事打擾,自然感染悲戚之情,坐在哲暄床榻邊,沒有啼泣之聲,一樣淚漫青衫。
這一年來的日子,他不知經歷了多少。與哲暄的不期而遇,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草原之上,也可以桃花盛開,絢爛滿天,原來女子除了清淺從容的笑顏,也可以有颯爽的英姿。可仿若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人生注定了要用清風凜冽,換她相依相伴。出征淮北,意外收到念玨的死訊,叩醒了子絳對她所有的情分,雖然終不過淺淺淡淡,悲憫憐惜勝過親昵愛情,卻也最后化成了繞不過去的心痂,霸占了他的一片心房。他第一次看透了那個從小在長信宮中長大,口口聲聲叫了二十多年的“六哥”,而且看得越來越透徹。也是第一次,再沒了父皇的庇護。
而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南山無用,他這一刻也才突然明白的道理,也是人生的第一次。
一時兩廂無言,就這樣清清靜靜地坐著,縱使外間勁草之上,秋風猛,也撼動不了這屋里的清凈無言。
這一夜的大雁之聲格外厚沉戚哀,月亮早早落了下去,照不見偌大的高車王宮中,每一個人的幽暗愁容。
日光初透,便是要與十四分別在這還未散盡血腥味的高車王城。
這樣的時刻,與那日云中城中送別青琁,又有何不同。從此故鄉遠,阻隔了千山萬水的,不僅僅只有哲暄,歸期迷茫,即便日日在指尖籌算,也依舊抓不住思念的,偏又多了個子絳。
三日之后,晉陵軍、北郡十五城原戍邊軍和高車陸續投靠的散兵,按新帝詔書整軍調防。
高墻眺望,望不見離人的思念。
又是十余天后,算著也該是京城中為大行皇帝梓宮移入壽皇殿的時候,子絳便領著哲暄,著一身白袍,面南而跪,伏地而哭,算是他這個被貶謫的皇子對皇父盡最后一次孝道。
次日,泰安城中,新帝登基大典,定了次年年號為文德,尊先帝皇后甘氏為皇太后,太子妃郁氏為皇后,算是自上而下定了儀制。繼而幾天,又連頒數道圣旨。趁著儼文憲回京為先帝舉哀,留他于京中復任中書令,領中書省,左仆射公孫苻遷任尚書右仆射,總領尚書省與門下兩省,一時之間,朝中議論聲此起彼伏,都說公孫苻風頭直逼位同丞相的儼文憲。其余六部主事之人皆未動過,武將卻是擢升了曹厝為右翊衛上將軍,兒子曹綸為左翊衛將軍,父子被重用,朝中皆稱是新帝看重老十四的緣故。可偏偏遷了左鐸為千牛衛大將軍,一連升了三級,雖仍舊比不過曹綸,卻是皇帝貼身衛兵,可見厚愛更甚。
這日子紹下朝回府,妙丹端了茶,近前來問,“王爺,宮中情況可還好?”
子紹輕搖了兩下頭,道,“我如今身份已不是皇子,入宮給母后請安,唯有恭請圣旨或是得母后親發的懿旨。”
話語中,隱隱帶著思念與不安生,在四下無人的書房之中,顯露出子紹一絲最是本初的模樣。
妙丹一雙眸子帶著不舍,比平日的柔情或是智謀,更多了一份女子獨有的憐愛,柔柔目光蕩漾,如涓涓細流,緩緩而出,絲毫不在意眼前人是否看得清楚。手中取過青釉壺,徐徐斟茶,綿長聲音淡淡道,“王爺,有余福消息了。”
十四手中的茶盞驟然擱下,問道,“找到了?”
“是總算能來見您了。”
妙丹的話聽得十四糊里糊涂,妙丹自己也知道,只說,“爺等一等,屬下即刻去安排您與他見上一面。剩下的話,讓余福自己說與您聽。”
妙丹把余福安置在了凌霄樓。自從尹祿的音訊如同石沉大海之后,妙丹始終懷疑六興齋的探子出事,便定了家素來有聯系卻又和燕云苑毫不沾邊的一家客棧,包了左右三間相近屋子,用來傳遞消息。如此京城內外,往來之人投宿之地,在這樣國喪日子里倒是比煙柳之地來的合適方便得多,倒也不張揚顯露。
月影初上,一輛紅頂馬車,踏著穩重的步伐,徐徐而來。子紹一頂黑色風雨斗篷,從凌霄樓正門而入,光明正大,反卻不引人注目了。
屋內白燭高燃,桌面上一盞素白的擴口茶盞,還冒著熱騰騰的熱氣。子紹一下警惕起來,背手緊壓藏于斗篷中的馬刀,四處查看,最后把目光留在了隔斷的畫屏上,嘴角微微一揚,不顯笑意,手便從馬刀上松了下來,往正中桌旁一坐,緩緩說道,“是本王,你可以出來了。”
屏風后閃動的人影,方才安然出來,前至子紹面前,微微一躬身,道,“屬下辦事不力,請王爺降責。”
“我時間不多,出來久了必會令府里眼線有所察覺,你先揀選要緊的事情說。”子紹并沒讓余福起身答話,只自己斟了碗茶,近鼻一聞,就失望放下了。那雖是應著秋季的青茶,最是合適這秋風蕭瑟,花木凋落的時候,卻是陳年的老茶,又不是適時采摘的,味道自然不及自己府中常用的茶湯。
余福知道子紹不叫自己直起身來,也是降責之法,并不敢動彈,只躬身將前后所知的事情一一說道來與子紹聽。
“是你假替清河王給太后上請安折子?”
“是!”余福話語中帶了一絲卑陬和憯懔,不敢抬頭,“屬下當時正巧收到十五爺的飛鴿傳書,得知了王爺曾于塘報之上提及王妃戰場失子之事,聽聞宮中內外無所傳塘報消息,竟然沒有這消息,屬下當時起疑,不得已送了份假折子入宮試探。”
子紹全然不在意其他,只想到了塘報蹊蹺之事,先問到,“你的意思是,你當時起疑,有人偷換了我經由歸州驛發回進京的塘報。”
“正是。”
子紹眼光之中閃過驚訝,卻也只有那一下,很快就被從容代替了,“他早已算計好,知道父皇素來不喜文臣議論武將的不是,為了防備我,他竟準備了這招。”子紹莫名其妙地怡然一笑,稱道,“果然是我棋差一招。”
余福沒有答話,只是默默等著子紹下一個問題驟然而至,“父皇究竟是不是他下手害的?”
語氣中掩蓋不住的怒氣,一手攥拳,微微擋住鼻息。
“那日折子遞進椒房殿后,馮公公只讓我稍候,說是若先帝和太后若是有話要問,還需傳我進去,只讓我在外面等著。后來卻不知怎的,就讓人把我帶走了。我被困在宮中,雖不得自由之身,卻沒敢不細細打探消息,次日一早就聽見宮女太監們紛紛傳著話,說是先帝染了病癥,身上有些不好,深夜傳了太子進去。還有便是——”
余福看了子紹一眼,見著他從容一如從前的眼色,轉動著手間的扳指,緩緩說道,“太后娘娘好像當時也病了,我那幾日有打探過,太后倒是先于陛下染的病癥,可癥狀卻好像輕得多,所以也不像是中毒所致。”
“這么說,你倒不認為是他弒君?”這話說的毫無隱晦,決然不怕隔墻有耳。
“雖說不像有意,可準備卻很是迅速,我本想出宮,哪里知道皇宮之中已經下了禁令,說先帝圣體違和,一般人只得進不得出,凡是上朝議政的大臣,轎輦均是停在了正陽門前再又宮中太監抬進去的,進出搜查都是左鐸親自帶的人。”
有許多話子紹聽得雖是不差,卻還不得不仔細揣摩,于是他搓著扳指,余福矗在原地,良久又問一言,“妙丹說,你是不方便見本王,音訊才拖至今日?”
“是!不瞞王爺,屬下這幾日接連發現被人跟蹤,來人形跡可疑,時而有,時而無,躲法很是巧妙,就連我都佩服。所以,我曾特意讓門下之人在我必經之路附近的高閣上,替我查看,也讓人偷襲過他,此人身手應還在夏天無之上。”
子紹點了點頭,確認問到,“夏天無真的死了,再無音訊?”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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