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變天 下
魏帝見他不認,是又急又氣,怒道,“馮智,左鐸人呢?”
“回陛下,左將軍已經到了,就在殿外等著陛下召見呢?”馮智有意放緩話音,試圖稍微緩和魏帝暴露的火氣。
“還等什么?還不快點把人給朕帶進來,讓這逆子好好聽聽自己都干過什么事,好早點死心,也不以為朕白白冤枉了他。”
馮智應了聲,并沒動,只是微微揚了揚雙目,側立階下遠處的安子心下了然,便連退了幾步,出去了。
只不一會兒,安子就來了,躬身答道,“陛下,左將軍到了。”
“進來!”好容易平息下來,還未多久,魏帝如此驟然出聲,仍舊掩不住的大怒之色。
只見得左鐸親自壓了夏天無進來,已經是五花大綁,背手而立,進至御前,左鐸一腳便把夏天無踢跪至了地。
子缊見得夏天無,便知道魏帝深夜召自己,事有所起,究竟是為了何意。
夏天無猛然被踢,一下前身微傾,驟然間,子缊身上那與身份格格不入的玉佩傳入他的眼眸。
那是夏家的傳家之寶,經數代而至今日,縱使家道中落,縱使父輩早已成為落魄書生,也從未遺棄過的玉佩,如此時候,竟然就這樣掛在了太子的宮絳之上。夏天無猛地一驚,想起之前征北營中之事,不由懊惱自悔不已,只當自己一時不察,不僅是中了清寧王圈套,更恨極了把自己當做死士和棋子的太子,牙關緊咬,轉身叩首。
“把之前你與朕說的那些話,都說來給太子聽聽,也好叫他可以明白自己究竟栽在哪里!”
夏天無掃了一眼子缊,他倒是抿著唇,露出恭敬卻不擔心的神情,一只手指輕輕攏了攏環形珮下懸著的流蘇,夏天無愈發恨得出奇。
回了眼眸,對著怒火中燒的魏帝磕了頭,心下已經有了一計,眼眸如星,閃出一絲狡詐的眼光。說道,“之前欺瞞皇上以保性命,如今卻是不敢再瞞。”背手磕頭,晃晃悠悠道,“我受清寧王指派,潛入東宮,騙取太子殿下信任,再于征北軍營中,意圖謀害清寧王。”
這樣的話,卻是與那一日,魏帝單獨審問他的時候很是不一樣,全然沒有了之前那一句。如今,夏天無當著子缊和自己的面,說是受了清寧王的指派,接近太子,卻又反受了太子指使,要謀害子紹。魏帝卻是聽的糊涂了,如此說來倒是相互攻擊,誰也不曾是真正的受害者。
“你——”魏帝難以相信,對著夏天無又是一腳,“你說清楚,當著太子的面,給朕說清楚了!”
“小人不敢撒謊,先前不曾全數將實情透露給陛下,全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毫無保留,告知陛下真相。”夏天無說著,眼光死死盯住了子缊,“太子殿下知道小人是清河王的人,有意收買納為己用,征北軍出兵前,太子殿下命我扮成普通兵士,混跡軍中,命我挑選時機,務必一擊致命。”
夏天無久久不曾離開子缊的雙目,吐露著仇恨的目光,魏帝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子缊,見到了他劃過玉佩下端流蘇的手,頓時心下有數。
轉頭又問夏天無,“你說你受老十四的指派,去接近太子的。”
夏天無叩首道,“正是。”
“為何先前不說?”魏帝質疑問道。
“回稟陛下,小人——小人只是擔心隨意攀咬領軍之將,陛下不會相信的。更何況,清河王指派小人的時候并未留下書信,小人即使是有心說道實情,卻也沒有證據。”
魏帝重重地哼了聲,“你無非是擔心,朕一氣之下斬了你,你便再沒有機會說話了。”隨即便瞪著眼睛,沖著子缊道,“好啊好啊,你們一個一個的,都用盡了心思揣摩朕,一雙雙眼睛都盯在那張龍椅上。朕偏不讓你們如愿!”
子缊知道,如此時候,皇帝心中早有決斷了,卻是盛怒之下,只能先靜心等著。
“左鐸,把這樣兩面三刀的人壓下去,等著老十四回來,朕再好好問問個清楚。”
左鐸答應了聲,幾乎是提起夏天無拖出去的。
“你——”
魏帝說罷轉身,子缊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叩首道,“皇父若說我別樣的不是,即便不是兒臣做的,兒臣都會認,只為了父皇寬心。但只忤逆父皇的事,我實無此心。”
“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著即日起,幽閉于東宮自省,無召不得出。”
子缊淺淺抿唇而笑,叩首拜倒,“多謝父皇寬宥。”
魏帝正在意外子缊的態度,突見得安子闖了進來,報道,“陛下,皇后娘娘椒房殿大長秋請見。”
才知道了子紹遣人進了東宮,監視探查,心下正有不悅,卻聽椒房殿來人,又氣又哀,見與不見拿不定主意。
馮智眼尖,先一步問道,“沒見得陛下盛怒,快叫他回去。”
“可是——”安子有些為難,跪下不肯離開。
“說罷。”魏帝無所謂道。
“皇上,皇后娘娘不知是聽說了什么,驟然急火攻心,昏厥過去,不省人事了。”
“你說什么?”魏帝趕忙轉了過來,看著安子垂首而跪,知道事情不會有假,追問道,“太醫呢?柳平胥人呢,去了嗎?”
“宮門下鑰了,柳大人一時進不來,太醫署派了當值太醫去了。”
魏帝這一日,經歷了大喜,大怒,此刻有是大為慌張著急,頭暈目眩,腳下踉蹌,馮智剛想近前去扶,哪知道這手還沒伸出去,魏帝卻只覺得心下有熱浪襲來,頓時一口鮮血,如斷閘洪水,噴吐出來,硬生生栽在了地上,眾人頓時亂作一團。
皇帝突然吐血昏厥,一時之間,驚動眾人。馮智探了探魏帝的鼻息,隨是微弱卻還是有的,忙招呼了太英殿服侍的太監,很快把皇帝抬至龍床平放好。只是事出緊急,一時竟沒了能拿主意的人了。
皇帝的病發的突然,馮智眼見著這幾年皇帝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這樣一天下來悲喜交加,怒火焦心,也斷定情狀好不了。又見得幽閉太子于東宮之中的旨意,連太英殿都還沒出,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來,當即就在叩拜在子缊之前,稱道,“事出緊急,萬事請太子殿下拿個主意吧。”
如此一來,一個險些被廢黜的太子,監國理事,第一件事情就下旨讓十四暫緩回京,理由倒也自然,說是北疆領土延伸,一時抽點不出人往北郡駐守。
太英殿里,皇帝龍塌明黃幔帳遮掩,雖是里外進出伺候的太監宮人不斷,端藥灌了數趟,柳平胥又是終日守在榻前,堅持施針,魏帝卻是已經一整日未曾蘇醒。幔帳底下金絲線密密繡了飛龍祥云,此刻也是沉沉墜地,一如幔帳的真龍天子。一頂帶蓋鎏金蓮塘紋方爐吐出一絲重重的香氣,那是麝香之中又加了些許石菖蒲的,都是治熱病神昏、氣郁暴厥、中惡昏迷的良藥,化入銅爐之中,如此在內服之余終日香薰,總算是讓昏沉了數日的魏帝有微微蘇醒之態。
“絳兒!絳兒!”縱使神情恍惚,這幾個字卻是極盡所能吐露出來。
垂首立于一旁的馮智聽得是皇帝的聲音,忙緊兒的,挑起床帳,進來探看。見魏帝眼瞼還重重耷著,像是拼盡全力只能瞇著一條縫似的,一手卻上下指著。
皇帝依稀知道有人來,忙道,“清河王呢!”
“陛下昏睡多日,總算是醒了。”馮智微有歡喜之色,趁勢偏是不答話,又道,“陛下稍候,奴才叫柳太醫來。”轉身就喊道,“柳太醫——陛下醒了——”
皇帝雖是初醒,倒神智并不糊涂,揣住馮智衣袖角,還是那句,“清河王人呢?”
馮智故作掩口而笑的樣子,道,“陛下睡糊涂了,清河王還在征北軍中呢!”
正說著,柳平胥已到,跪地請安,搭脈之時一絲眉心微蹙,雖是一閃而過,卻足以讓馮智看得清楚。
皇帝已經知道不好,剛想再說話,卻是聽得殿外有宮人請安的聲音,“太子殿下!”
子缊進了太英殿卻不趕著去見皇帝,卻先一步見了柳平胥。
“如何了?”
柳平胥,“皇上剛剛才醒,微臣會盡力的。只是——”
子缊見得他指尖微微發顫,驚疑地望著自己,躊躇不言語,子缊知道他有要事要說,便著他起身。
“有什么話,柳大人直說就是。”
柳平胥近身低語,“陛下龍體本就大不如前,這幾年來大小病癥都常有反復,一年來風寒之癥尚未拔除干凈,乃是陛下好酒之故。本就是要平心靜氣,安心休養,斷不可喜怒反復無常,動怒更是無益的。如今卻是猝然昏倒,于身心具是大難。陛下昏厥不醒,湯藥多是灌一半流一半,終究沒起到太大作用,所以微臣連日來,在陛下兌端、涌泉、少沖、少府及百會,五處穴位施針,才方使陛下漸有蘇醒之意,只是這樣總不是長久之計,有些事情,還要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子缊定眼看了柳平胥,他堅定的眼神,微微頷首的表現已經說明了一切。
馮智以朱繩把半張幔帳攏了起來,好讓皇帝和子缊得見。
“兒臣給父皇請安。”
子缊跪禮叩拜道,縱使如今九五之尊的各樣生殺予奪之權全數握于自己手中,當著皇帝的面卻不敢顯露分毫驕縱之色。
魏帝正欲發作,雙手緊攥,拍著床板。
馮智垂首退后,輕搖著,知道皇帝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子缊搶先一步叩首道,“父皇息怒,兒臣只恐前朝政事不穩,不得不暫擔監國之責。只要陛下康健,兒臣定當歸權,閉宮自省。”
魏帝哪里還有氣力聽他說道這些,嘴里還喃喃,“絳兒!絳兒!”
子缊只恐自己錯聽了,抬首望向側立的馮智,見他收了下顎,脖子萎縮自然而成一個俯伏不大的點頭,子缊便知道沒有錯了,謙恭答道,“北疆新擴領土,刺史、長史、司馬等官位空懸,尚還不知指了何人去,又常有小股流兵做祟,因而十四弟十五弟尚且還未回。”說罷,叩首再道,“母后身體并無大礙,如今已然大好,只是還不方便來探望父皇,父皇只顧安心養病就好,兒臣早已說過,對父皇母后,兒臣斷不敢忤逆。”
皇帝不顧他,喃喃只道,“子絳!叫——叫老十二——”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是又喘了好幾口氣,“來見朕——”
此刻再沒有高高在上的皇權君威,一時氣急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棵稻草。如今的皇帝,此時此刻無非是手無實權、政令不出這太英殿的枯骨之馀,縱使是皇權天授,天之驕子,也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曾經的宏圖大志,在此刻都已化作烏有,壯心不已,心下最后一念是絕不能容許自相殘殺的任何一個皇子即位。他想到了老十五,那個上馬能征,下馬又隨時能成個安靜閑散致世的閑人模樣,現在想來卻是最好不過的。
可唯這樣的愿望最不能實現,且不說眼下已有太子,就算是沒有,被人脅迫著的帝王又豈能在傳位之事上如愿。
子缊跪在床榻之下,隱隱能聽見皇帝言語,目光一橫,向馮智確實著。馮智沒有反應,這便是證實的反應了。
“父皇是想找十二弟?”子缊抿緊了唇,收斂著笑意,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得清唇上留下的一排牙印,淡白的唇唯有被皓齒咬過的地方顯現出與周遭不一樣的顏色。
子缊極力控制著自己的眉眼,動作,甚至是鼻息,他只當皇帝的突然昏厥是上天對他的又一次憐憫,或許真是看在他這幾年經營辛苦的份上,給了他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轉機。如今更該是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是把史記外戚世家中漢景帝栗姬之事謹記于心了,斷不敢做了下一個栗太子,臨帝位就差了一步,硬生生成了臨江閔王,孤苦死在獄中。
想到這里,即刻說道,“父皇安心,十二弟聽聞母后害了心病,已前往椒房殿中照顧母后湯藥,太英殿里,就請五哥替兒臣向父皇盡孝吧。”
說罷,叩首起身離開,動作一氣呵成,再不會有躊躇不定之色。
繞過太英殿前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連廊,一步一步,環佩之聲鏗鏘,身后追隨的貴福等人早隔了數丈之外,他只一人走向高樓,檻曲縈紅,檐牙飛翠,已經是奪入眼目。秋云濃淡,西日微光,如同潑墨作畫一般,點點稀疏,揚揚灑灑,散落在重門宮闕之上。滿眼望去,接天宮室飛檐,如鳥高啄。
樓上久踟躇,往事長相憶,子缊知道,很快,從腳下丈量開來的每一步,每一塊萬福青磚,每一個飛檐樓閣,每一寸點滴國土都會是他的,數十年的孤苦生活,也將再不遠的時候截止,永遠截止了。
“貴福!”子缊召道,“宣左將軍曹厝、宗正卿洪曄、鴻臚卿孟昭、驍騎都尉左鐸到太英殿西配殿議事,召皇五子進宮為陛下侍疾。陛下病得糊涂,所有政令旨意都要來稟過本宮,若是有人求見,你就說——就說太醫囑咐,陛下現在不適合見太多人。至于皇后——”
貴福試探問了句,“需要禁閉椒房殿嗎?”
子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貴福,恨不得把眼神化成利劍,刀刀刺進貴福身上。貴福卻是一眼懇切,頷首肯定著自己所說的話,像是即便子缊如何指責,也斷然不會退縮。
子缊收回目光,只仍舊看向遠處,良久,才有決斷,說道,“椒房殿左右進出之人都要好好監看起來,但是斷不能讓皇后知道,也不準斷了椒房殿的優遇,一應皆如從前。”
“另外——你遣自己人出宮,吩咐菥蓂把各皇子宗親和朝中重臣的府邸給本宮看緊了,若是再出現了之前尹祿的事,小心他的眼睛。”
“是!”貴福答道,他知道,子缊這話不僅是要帶去給菥蓂,更重要卻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禁退了兩步,極盡謙卑地躬身道,“奴才定把這話記在心中,絕不會錯傳。”
子缊滿意點頭,回眸再去看天際,東方已是云霧盡散,一輪峨眉月已經開始探頭,不禁喃喃吟起詩來,“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貴福并不曾受這樣的詩賦教導,并不知子缊輕聲細語,觸境生的是何情。
子缊全然不顧身后之人,只看著那初上的月亮,想起了少年時候出入長信宮時,細心呵護的三個弟弟,他本也是有為兄的愛幼之心,卻硬生生被這樣重重見不得天的宮墻隔斷開來了。怪得了誰呢?他縱使有錯,終是無心之過,要怪就怪那正陽殿上的龍椅,太英殿中的白玉傳國之璽,它們終究太過冰冷,才不得已在這樣無盡的年華里用盡滿世間的血來溫暖自己。
“日以陽德,月以陰靈。擅扶光于東沼,嗣若英于西冥。”
次日便是立秋時節,此時正是有晚風起,帶著夏末的暑起瑟瑟而來,久久吹得子缊緩過神來,對著貴福再吩咐道,“遣人去廣寧寺,把太子妃娘娘接進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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