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位列仙班，凡俗親緣早就已是隨風往事，更何況天廷嚴禁神仙繁衍子嗣，父母血親這種對凡靈來說與生俱來的關系，在天廷實屬罕見。因此，對玉兔而言，父母實在是很陌生的詞語。

        玉兔圍著石像轉來轉去地看了半天，她法力低微，并不能感知到石像內翠娘的氣息，更是理解不了嫦娥說這話時語氣中的自責與愧疚，沉默許久后，指著四周散落的石塊問嫦娥道：“這些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嗎？”

        原來玉兔錯以為自己的父母只是有靈性的石頭，那身為子女自然也應該是由石頭變成。玉兔此時心中震驚有之，茫然有之，當更多的是沮喪和不甘。

        平日里玉兔其實不常以人形在外走動，更多時候她都是以兔形被嫦娥摟抱在懷中，享受著嫦娥溫柔的呵護，可現在知道了自己的原身是塊石頭，那以后她就享受不到嫦娥的關心和撫摸了。十萬仙眾，就算行事再離經叛道不拘常禮的仙家，也沒有抱著塊石頭不放的。思及此，玉兔覺得很是不開心。

        玉兔的反應令嫦娥感到意外，原以為她會很好奇，不料玉兔卻拋出這么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著實令嫦娥哭笑不得。嫦娥走到玉兔身邊，輕柔地撫摸著玉兔嫩滑的臉頰，認真地解釋道：“你的父親叫做吳剛，你的母親叫做翠娘，他們本是凡人，因為當初你父親犯了錯，被玉帝貶下凡間……”

        隨著嫦娥的講述，一段玉兔從未聽聞的往事在她眼前緩緩展開，她臉上的神情從好奇變得驚訝，從驚訝變成擔憂，從擔憂變成憤懣，從憤懣變成悲傷……在聽到嫦娥顫著聲音說出她在最后那一刻擊散了吳剛的魂魄時，玉兔身子一震，難以置信地張大眼睛望著嫦娥，臉上露出無法言說的復雜神色。

        幽幽一嘆，吳剛和翠娘的故事就此完結，嫦娥低頭看著玉兔，她臉上布滿迷惘哀傷，這段故事對她而言太過沉重，其中許多關節她一時難以消化，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嫦娥習慣性地伸出手想要安撫玉兔，落在半空中卻忽然頓住。此時此刻，她這個殺親兇手的安慰，不過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罷了。嫦娥無奈苦笑，吞下未出口的嘆息，她抬眼看向翠娘的石像，右手舉至身前掐訣，運轉靈力，一道純白清光籠在石像上，三兩息后，石像上便露出如蛛網般的裂紋，嫦娥右手一揚，石像立時碎開，露出斂目微笑的翠娘。

        重見天日的翠娘并沒有喜色，她愕然地望著嫦娥，疑惑不解地問道：“仙子，發生了什么？是不是……”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臉上忽然就流露出驚喜的神情，帶著期待的目光緊盯嫦娥，試圖從她臉上窺探一絲內情。

        但嫦娥并沒有解答翠娘的疑惑，只見她輕輕地將猶自怔愣的玉兔推到翠娘身前，平靜地說道：“這是你們的女兒。”

        或許是因為玉兔的魂魄是受玉綾的生魂修補，如今的玉兔與當初那個小丫頭判若兩人，倒有幾分肖似玉綾；而長在月宮，就算穿著再簡單，那也是一生清貧的翠娘難以描述的華麗精致，粉雕玉琢的模樣活脫脫地就是那畫中的金童玉女站在她面前，翠娘是怎么都沒辦法將眼前這個小孩子與自家的小丫聯系起來。

        相比之下玉兔的反應就很直接，面對乍然出現在眼前的母親，玉兔雖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看見翠娘眼中流露出的猶疑令她感到些許不解，但仍是在嫦娥溫柔目光的鼓勵下，鼓足勇氣走到翠娘一步遠的地方，怯怯地輕喚道：“母親……”

        “我苦命的孩子，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

        玉兔的一聲輕呼，讓翠娘潸然淚下，她一把將玉兔摟在懷中，母女相擁喚起埋藏心底深處的血脈天性，記憶中女兒嬌小的身軀在此刻與玉兔完全重合，讓翠娘心中的猶豫化作煙云；而一直沉浸在嫦娥講述的故事中的玉兔面對翠娘的哀聲痛哭，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二十余年近在咫尺卻不知母難的遺憾痛楚涌上心頭，她伸手回報翠娘，母女倆抱在一團，哭成淚人。

        此情此景，便是鐵石心腸也會喟然嘆之，更何況嫦娥？這么多年她拋卻一切，忍受罵名不懼生死，為的就是要讓自己的親人脫離苦海，玉兔與翠娘能夠骨肉重逢，而盤桓迂擇姆上空的哀鳴卻不知何時才能平息。

        凌云臺清光一閃，拉回了嫦娥漫無邊際的思緒，先前她不想打擾玉兔與翠娘母女相處，便悄悄地走到一旁，眼下那邊哭聲暫歇，嫦娥默然輕嘆，轉身緩緩走向翠娘。

        此時翠娘坐在一塊大石上，玉兔乖巧地趴在她腿上，任由翠娘慈愛地整理她的發髻。母女倆正輕聲說著悄悄話，見嫦娥走來，玉兔站起身，將翠娘扶起后，忐忑不安地說道：“仙子，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母親了，包括……包括父親的事情。”

        翠娘的身子因著玉兔這句話下意識地一抖，引得玉兔擔憂一望，翠娘眼中含著悲慟，但仍安撫地揉了揉玉兔的額發，又扭頭看向嫦娥，語帶悲意地說道：“這就是命，我和吳郞終究是沒有緣分。就算不是仙子，也會是別人，怨不了仙子。”雖是這么說，可兩行清淚仍是不受控制地滴落。

        面對深明大義的翠娘，嫦娥嘴唇微微翕動，卻吐不出半句話，臉上神情數變，終化作一句“對不起”，伴著她誠摯的躬身，表明她深切的自責與歉疚。

        在囚獄看到嫦娥的第一眼，翠娘就確信嫦娥不是壞人。在那個昏暗污糟的囚獄，嫦娥就像一束光出現在她面前，嫦娥的眼睛不染塵埃，干凈又明亮，當她望著自己時，那雙眼中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憫，帶著溫柔的憐惜，讓自己心甘情愿地傾述壓抑多年的委屈與不甘，讓自己對這位九天仙子生出信任，讓自己以為那些不愿再提及的苦難終于過去。

        翠娘的心情很是復雜，她只是一介凡人，雖然因為種種超出自己理解的緣由存在在這世上數百年，可她依舊難以理解這神仙、煞氣、三界大難之類的事情。她真的能體諒嫦娥的不得已嗎？翠娘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記得當年若不是眼前這位仙子，她恐怕會一直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府，尋找不見蹤影的希望。可偏偏也是眼前這位仙子，將她從煎熬中解救，卻又把她推入另一個萬丈深淵。

        為什么老天爺偏偏要讓嫦娥仙子去做殺死丈夫的劊子手？為什么？

        翠娘心中無聲吶喊，她側過身子緊摟玉兔，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控制自己不會高聲質問上蒼的無情與殘忍。玉兔任由翠娘抱著，雙眼無措地望著嫦娥。

        許久，翠娘才平復紛雜起伏的情緒，她抹去臉上的淚跡，站直身子平靜地說道：“小丫能夠平安地活下來，多虧了仙子的照拂，還有那位玉綾仙子的救命之恩，妾身便是做牛做馬，也無法償還兩位的恩情。”說罷，翠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你快起來！”嫦娥疾步上前拉起翠娘，無奈嘆道，“玉綾……這是玉綾的心愿，我什么忙也沒有幫上。”

        提到玉綾，嫦娥心中一陣鈍痛，她不愿再說，說道：“當年吳剛離去后，本該讓你立刻投胎轉世，但那時我想讓你們母女見上一面，便不顧你的意愿讓你在這里多受了二十余年的罪，我很抱歉。”

        聽得嫦娥此言，翠娘緊握嫦娥雙手，顫聲連道：“不怪仙子，若非仙子當初一念之仁，妾身怎會再見到小丫，這件事仙子沒錯，妾身就算如何愚鈍，也不會因此怪責仙子。”

        嫦娥苦笑著搖搖頭，又道：“天規森嚴，你終究不能就這樣待在廣寒宮，一會兒我就送你去地府，你今世歷經苦難，來世必然會有另一番命數。”

        “以后的事情，與妾身又有什么關系呢？”翠娘黯然地垂首，今生的苦難也好，來世的命數也罷，她已經無心探究其間那些所謂的是非因果。既然說是老天爺的規矩，她區區凡人，就算再多不滿又能如何？

        只是舍不得女兒啊……

        心念一動，翠娘眼帶希冀地望向嫦娥，忐忑地開口祈求：“仙子心善，能不能通融通融，讓妾身與小丫多待一些時間，我們母女倆緣分淺薄，若是能多相處一刻，那也是好的。”

        嫦娥皺著眉看著翠娘，又看向玉兔，她帶著哀求的神色睜大眼望著自己。沉默良久，嫦娥終是點頭答應：“好吧，就讓玉兔多陪你幾日，只是你們只能待在廣寒宮，不可隨意外出，過幾日會有真君殿的仙官領你去地府，屆時你勿要留念以免再生枝節。”

        翠娘喜出望外地抱著玉兔連聲稱謝，嫦娥搖搖頭，壓下心頭苦澀，留她母女二人在這里敘話，自己默默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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