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宓妃
從樹林中離開的嫦娥腳步未歇,喚來云駕直往真君殿行去。
九重天上天光永亮,只有真君殿附近仍舊如同凡間一樣可見日升月落的晝夜輪轉,嫦娥到時,正值日月交替、天色將明之際。她落下云駕,忽聽遠方傳來清亮的鶴鳴,循聲望去,幾只白鶴在晨曦微光中御風而來,周遭是緩緩起伏的層層云霧,被旭日朝霞印染出深深淺淺的橘黃色澤。此情此景,這讓嫦娥忽然想起從前在昆侖山中的日子,一時之間走了神。
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風,將她腳下的云海掀起陣陣云浪,她垂墜在腰際的長發被風帶起,調皮地在嫦娥身畔胡亂飛舞,腰間墜著的環佩不安分地扭動著,發出陣陣清響。
白鶴很快就掠過真君神殿上空,風也慢慢停下,嫦娥這才抬手整理頰畔被風吹亂的鬢發,心頭忽覺異樣,她下意識地回身看向真君殿,這才發現真君殿前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群人。
手執墨扇的楊戩站在階前,黑色外袍讓他看起來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即便嘴角帶著一絲淺笑,也難掩他從骨子里散發的強勢。他的目光中帶著幾分興味,讓嫦娥想到方才自己那被風吹得發絲凌亂的樣子實在有些不雅,頓時就覺得臉上發燙,她按下內心的羞窘,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微笑著說:“以前也不曾留心真君殿有這般景致,一時看入了迷。”
楊戩細細地打量了嫦娥一番,見她氣色已不似當年在真君殿時那般蒼白,想來傷情再無反復,心中大定,便走到嫦娥跟前笑道:“晚間星月齊輝的景色三界罕見,你定會喜歡。”見嫦娥輕輕點頭,楊戩微微一笑,帶著真君殿眾迎著嫦娥回到殿內。
真君殿外表看起來比廣寒宮略小,但其實內有乾坤,一座青煙寥寥的香爐立在殿前,后方放置著一張長長的矮幾,殿兩側的甬道上放滿書架,竹簡書冊層層疊疊地堆在上面,透不出半點空隙。大殿上首是一張黑玉雕成的丈長書案,上面堆滿了書卷折子,數年來只增不減,真君殿的事務繁重可見一斑。
楊戩對嫦娥的心意,真君殿諸位皆是心知肚明,待嫦娥落座,便紛紛托辭離開,獨留楊戩與嫦娥在此說話。
奉上一杯清茶,楊戩問道:“我聽玉兔說你這些日子都在宮內繁忙,前些日子三妹邀請你去華山游玩你也回絕了,可是傷勢又有反復?”
嫦娥聞言莞爾一笑,輕聲解釋道:“我一切安好,只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所以離不得廣寒宮,讓你擔心了。”
楊戩的神情因為嫦娥的話更顯擔憂,他皺著眉,沉聲問道:“為何離不得?是遇上什么難事嗎?還是隱神那邊又出了亂子?”說話間,楊戩不斷回想這些日子靈官的匯報,卻想不出何時何地有過異常,
聽到隱神,嫦娥臉上的笑意漸消,她端起杯子輕啜,爾后說道:“我今日來,是要提審宓妃。”
當初擒獲宓妃后,她便一直被關在真君殿密牢,這十年中無論誰來都沒有開過一次口,若不是玉帝有過旨意,楊戩早就對她上刑,如今只能將她晾在那兒干等著。
此時聽到嫦娥說要提審宓妃,楊戩略一猶豫,便點頭應下,道:“她一直被關在密牢,只是態度強硬冥頑不靈,我這便帶你過去。”
兩人行事皆是雷厲風行,既已說定,便起身往密牢而去。
作為掌管天條律令的衙司,真君殿的密牢堪比天牢,一路行來皆有重兵把守,進門便是刑房,各式各樣的刑具讓從中走過的嫦娥忍不住娥眉輕蹙,她看著走在前方的楊戩,外袍隨著鏗鏘有力的步伐無風自揚,光影流動間他的身影時隱時現,嫦娥只覺得他此刻就仿佛是暗牢的影子化身成人,心中莫名驚慌。
“到了。”
牢門吱嘎的響動打斷了嫦娥的胡思亂想,她定了定神,越過楊戩,走進眼前昏暗的牢房。石墻石床石桌石凳,頂上懸著一顆夜明珠,讓這冰冷的牢房更顯得詭譎。
宓妃盤坐在石床斂目養神,在聽到嫦娥的聲音后,她緩緩睜開眼,終于說出自進入真君殿后的第一句話:“你終于出現了。”
嫦娥沒有回話,她微偏首看了看楊戩,禮貌地言道:“不知可否讓我和她單獨聊聊。”
雖是請求,但楊戩看嫦娥的神色并無半點征詢的意思。他看了看宓妃,確認她身上的靈力已被完全封禁,這才對嫦娥頷首,轉身步出牢房。走到牢門外楊戩又布下一道禁制,抬眼與嫦娥交換視線,見嫦娥微不可察地點點頭,這才大步離開。
待楊戩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道中,嫦娥這才回頭說道:“宓妃,還請將其余隱神的下落告知嫦娥。”
宓妃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楊戩離開的方向,臉上的神情若有所思。聽到嫦娥這番話,宓妃冷若寒冰的目光挪向嫦娥,不屑地笑道:“不說你又能奈我何?”
嫦娥走前一步,平靜地說道:“你應該明白,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找到那些隱神,我只想盡早結束如今這無序的狀態,讓三界恢復真正的安寧。”
先是輕聲冷笑,漸漸地宓妃笑聲越來越大,就好像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般不顧儀態地笑得前俯后仰,而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打量著嫦娥的神情,見她依然是那副古板無波的樣子,宓妃自己慢慢地收了笑容。她漫不經心地整理著并不凌亂的衣角,冷冷地說道:“你是不是每次都要靠著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才能說服自己?可造成現今這個局面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你嗎?”
一直面無表情的嫦娥因為宓妃的這句話神色微動,掩在廣袖中的雙手猛地一緊,她別過身子,不愿讓宓妃窺見自己此刻陡然而變的神情。
嫦娥的逃避取悅了宓妃,她咯咯地嬌笑道:“原來你還記得?我以為自從你成為仙族的走狗之后,便都忘了呢!”
宓妃繞著嫦娥上下打量著,心情頗好地說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活到現在?伏低做小?搖尾乞憐?為人時你費盡心機曲意逢迎,成仙了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這么說來,若沒有那些自欺欺人話麻痹自己,你怕早就撐不住了吧?”
原以為嫦娥會因為自己這番刻薄的話失控崩潰,卻不想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自己,堅定道:“既然當初是我的過失造成了如今的后果,我定然會竭盡全力彌補我犯下的過錯,此心此愿,永不言悔。”
此心此愿,永不言悔……
宓妃臉上的譏誚在聽到嫦娥這句話后倏忽散去,她的眉眼間泛起回憶神色,不知是想起了怎樣的往事,怔怔地望著一旁的石床出神。
密牢中寂靜無聲,嫦娥站在一旁,看著沉浸在回憶中的宓妃默然不語。未見宓妃之時,嫦娥便料到想要從宓妃口中打聽到一星半點的線索不是件易事,此時心中清明,倒無急躁之感。
只是隱神之事宓妃或能閉口不談,但厄支渾身上的魔氣,難道宓妃也想胡亂敷衍嗎?
“你可知,厄支渾在修習魔族的功法?”
嫦娥乍然開口,驚醒了陷入回憶的宓妃,待她反應過來嫦娥話中之意,勃然變色,喝道:“你難道懷疑我與魔族勾結?”
不待嫦娥回答,宓妃怒道:“我族為了阻殺魔族拼死相搏,你們不也是趁著這個機會才能登上三界至尊的寶座嗎?現如今竟要用這樣的手段抹黑我們,姮女,你欺人太甚!”
嫦娥輕聲一嘆,她將手伸到宓妃眼前,待宓妃猶豫地抬腕輕觸嫦娥掌心,一股令她厭憎的氣澤透過嫦娥的肌膚傳到宓妃指尖,宓妃猛地收回手,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嫦娥,難以置信地驚道:“這是……這是……”雖然氣澤微弱,但宓妃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屬于魔族的氣澤,就算數十萬年過去,宓妃也不會忘記。
要驅趕體內的魔氣聚在掌心,必然會調動與之水火不容的天罰,兩股力量再一次在身體中激斗,而嫦娥無法阻止,只能生生地忍下各種不適,不過幾息,她臉上的紅潤便消失不見。不想讓宓妃瞧出端倪,嫦娥走到一旁,將這魔氣的由來簡略復述一遍后,正色言道:“當年黃河之亂其中諸多怪異之處,如今既知事涉魔族,還望你拋卻成見,將當年的事情據實已告。”
宓妃不悅地橫了嫦娥一眼,她對嫦娥發號施令的態度甚為不滿,但就如嫦娥所言,事關魔族,其余爭斗皆是小事,宓妃只能壓下心中不滿,緩緩言道:“我在黃河養傷時,多數時間都陷于昏迷,為了避免河水失去控制,我便將符令交給厄支渾,他本就是馮夷的弟子,昔年跟著馮夷一同巡視黃河,對這里的了解勝過于我。當我再次醒來,卻發現黃河靈氣枯竭生機盡斷,厄支渾說是天廷為了逼我露面使得手段,我心有不忿,便布雨使河水上漲,想要讓黃河恢復生氣,可是你們卻千般阻礙,還起了幻陣想將我困縛在黃河,我不可能坐以待斃,打定主意要與你們同歸于盡,便驅使河水擾亂你們的部署。此法自然不為天地所容,我因此遭到天譴,不能從三界汲取靈氣,這才被你們擒獲。”
宓妃話中雖仍有不甘,但并無隱瞞之意,嫦娥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又聽宓妃說道:“在此期間,我常見厄支渾獨自喃喃,我并不曾在他周遭察覺到魔氣,只是他的妖力甚弱,但除此之外并無其他異常舉動。”
觀宓妃神情不似作偽,嫦娥姑且信之。
或許確實是厄支渾從中作梗,宓妃本就對仙族有很深的成見,就算厄支渾顛倒黑白,宓妃也不可能向天廷求證。況且就算沒有厄支渾在其中攪弄是非,恐怕宓妃也樂于讓仙族深陷其中,只不過她沒料到自己此舉會遭受天地厭棄,失去倚仗從而淪為階下囚罷了。
只是她評價厄支渾妖力甚弱,對這點嫦娥心生疑惑,她自己雖未與厄支渾交過手,但能被楊戩視作對手的妖主,豈是法力平平的等閑之輩?
或許事情的關節便在此,但如今厄支渾已死,這些疑點便成了一樁懸案,不知何時才能真相大白。
就在嫦娥凝神思索之際,宓妃忽然說道:“姮女,不論你如何巧言善辯,如今三界的亂局,你也是兇手之一。你今日勸說我的這些話,當年若是體會哪怕一分,也不至于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你想知道事情我能說的都說了,其余的就算你問我千百遍我也不知。想必你今日來見我,是為了體內的魔氣吧?”
嫦娥并未因宓妃說中心事而感到扭捏,她坦然言道:“我體內的天罰之力目前雖能壓制魔氣,但卻無法消除,前路危機四伏,我死不足惜,但絕不能讓魔氣留在三界,所以唯有借天罰雷劫將其根除。”
宓妃聞言譏笑道:“你倒是一視同仁,對自己也不手軟。”
雖是譏諷,但宓妃對此倒是不見恨惱,眼中反而帶著贊賞之意。她踱步至牢門前,狀若隨意地問道:“那個男子,就是瑤姬的兒子?”
嫦娥不知宓妃為何忽然會提到楊戩,心生警惕,神情戒備地緊盯著宓妃的一舉一動,猶疑地應道。
卻見宓妃突然回身看著自己,帶著難以捉摸的笑容,挑眉問道:“他是你的情郎?”
嫦娥與楊戩之間乃是私事,她并不打算回應宓妃的好奇,遂轉過身子走到一旁,無視宓妃目光中的調笑。
宓妃倒是不以為忤,她伸手搭在牢門上,語帶興味地說道:“我雖不會像梓戊一樣給你留幾句讖語保命,但是用我的命能讓你體內的魔氣消除,也算是我對三界最后的一絲顧念。只是姮女,你如今動了情,有朝一日你終會明白什么叫做悔不當初,一想到你痛不欲生的樣子,縱是死,我也無憾了。”
此話何其惡毒,嫦娥皺著眉,漠然言道:“你若真心顧念三界,當初就不該馭水迫害三界生靈,如今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可笑至極。”
宓妃并未因嫦娥的指責動容,她收起臉上所有的情緒,平靜地說道:“多說無益,姮女,我知道你不會心軟,所以下次再見面,你便做你該做的事。我不會原諒你,或許,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諒。”
輕柔的歌聲在嫦娥身后響起,嫦娥聽出那是一首描述天地初開的歌謠,原本高亢激昂的曲子此刻被宓妃刻意壓低的聲音唱出,竟有說不出的惆悵哀傷。
(https://www.dzxsw.cc/book/80864559/3078626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