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想，凡人口中驚險萬分的鴻門宴大概就是今日這般情形了。他整晚都坐立不安，每次對上楊戩的視線都心頭一跳，心虛得只會憨笑掩飾。好不容易趁著敬酒的機會蹭到楊戩身邊，卻在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訥訥不敢言，胡亂說了些顛三倒四的話，又揣著滿腹心事坐回位置上發愣。

        這一切楊戩都看在眼中，很少看到哮天犬流露出如此緊張不安的神色，看來他確實有事瞞著自己，不過哮天犬雖然有些急躁，但行事還是有分寸，他隱瞞的想來不是什么要緊事，今日還是讓他放松心情玩樂一番才好。

        想到這兒，楊戩側身對正膩在嫦娥懷中眉飛色舞地說自己那些新發現的玉兔道：“玉兔，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幫忙？”玉兔眨眨眼，站直了身子看著笑容滿面的楊戩。她不明白自己能幫楊戩什么忙，心中又是驚訝又是不解，隱隱還有些許得意。

        “你去陪哮天犬說會兒話好嗎？”

        順著楊戩的話音，玉兔將視線移向看起來悶悶不樂的哮天犬，他拈著酒杯，仿佛聽不到周圍的熱鬧似的，愁著臉坐在角落自飲自酌，確實有些可憐。

        玉兔覺得自己向來都很仗義，哮天犬和她有很多小秘密，他們自然是一邊的，自己現在這么開心，那肯定要讓哮天犬一起開心才對。遂對楊戩一板一眼地說道：“放心，我一定讓小白叔叔笑起來。”頓了頓，她立刻補充道：“哮天犬叔叔。”說著，還偷偷地看眼嫦娥，見她只是眼帶笑意地看著自己，好像沒聽到自己方才話中的錯誤，便放下心來，蹬蹬蹬地溜到哮天犬身邊。

        楊戩看著玉兔對哮天犬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哮天犬便抬頭看向自己，待對上自己的視線時又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忐忑不安的模樣讓楊戩忍不住笑出聲，楊戩索性收回視線，任由那兩個頑童一邊玩笑去。

        酒過三巡，宴席正酣。李太尉與直將軍興致一起，便在一旁比劃開來，你來我往，打得是虎虎生風，其余四人并星徵楊菡都被吸引過去，人群中時不時爆發出叫好聲。

        哮天犬和玉兔又不見蹤影，席上只余楊戩嫦娥二人。楊戩看著嫦娥似乎對梅山兄弟們的比劃很感興趣，視線總是停留在那邊，帶著淡淡的笑意，神情平靜沉醉，遂道：“我這幫弟兄都是粗漢子，喝了些酒便是如此，你若是覺得鬧騰，我陪你回去歇息。”

        嫦娥回頭看了楊戩一眼，笑著搖搖頭，又扭頭看向人群，輕輕說道：“以前在迂擇姆，每次祭祀后，我們也會像這樣圍著篝火縱酒歡歌，男人們比劃角力，女人們唱歌舞蹈，我們這些小的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倒比大人們還忙。”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嫦娥忍俊不禁，露出悠然笑容。

        “你……想家了嗎？”看著嫦娥眼中不經意間流露的懷念，楊戩鬼使神差地出言詢問。

        嫦娥笑意微凝，收回視線臻首低垂，黑發從肩頭滑落，遮住了她的側顏，她抬手將長發別到耳后，語氣平靜地說道：“會的，畢竟那是我的過去，是支撐我走到現在的力量。”

        曾經楊戩以為嫦娥是性格冷傲的孤僻性子，后來關系和緩相處漸多，又覺得她雖看似為人淡漠，實則外冷內熱，只是不喜與人言說罷了。但通過這些時日，楊戩才發現自己對嫦娥的了解甚是淺薄，什么孤高冷傲、外冷內熱皆是假象，真實的嫦娥，或者說真實的姮女，是個活潑開朗甚至有些調皮狡黠的女子，與現在的嫦娥可謂是判若兩人。

        越是看到嫦娥的這一面，楊戩心中便愈發心疼不舍，她本是那旭日朝陽，淺淺一笑就能驅散心頭陰霾，卻因為陰謀算計，生生將真實的自己壓在內心深處，化作冷冷寒月，成為他人口中孤高冷傲的九天仙子。

        若不是他一念起，又怎知道她清冷外表下掩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呢？

        楊戩心情復雜地看著嫦娥，她眉眼間的黯然刺痛了楊戩雙眼，讓他忍不住伸手緊握嫦娥左手，誠摯地說道：“以后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看著神色鄭重的楊戩，嫦娥莞爾一笑，認真地點點頭應道：“我相信你。”

        兩人相視一笑，個中情意，自有體悟。

        玉兔不知從那兒抓了一把茅草跑過來，對嫦娥說道：“仙子，能幫我編個小兔子嗎？我要送給……小白叔叔。”

        見嫦娥笑著接過茅草，玉兔又“噠噠噠”地跑開。楊戩看著玉兔的背影消失在月門后，這才收回視線看向嫦娥，她神情專注地低頭，雙手上下翻飛，茅草在她手中不斷彎折，很快一只兔子就編好了。

        楊戩好奇地拿過這只草編兔子仔細端詳，這兔子正在伏臥酣睡，兩只長耳一只半立一只耷拉在腦側，神情悠閑，雖不精巧，但別有野趣。

        嫦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語帶羞意地笑道：“阿朵喜歡編這些小玩意兒，我跟著她學了些皮毛，不過實在是沒什么天賦，不像阿朵編的那樣活靈活現。這些年也沒碰過，手生得緊，只能哄哄玉兔。”

        “我很喜歡。”楊戩搖搖頭，怕嫦娥不信，認真地看著她說道，“我真的很喜歡，小時候我父親也會編這些小玩意兒逗哄我們兄妹，家變之后我再也不曾見過這些玩意兒。”

        楊戩雖然臉帶笑意，卻難掩話語中的思念。嫦娥想了想，就著剩下的茅草編了個蜻蜓遞到楊戩手中，羞赧言道：“手邊沒什么東西，只能將就編了個這個送給你。”

        “謝謝。”楊戩驚訝地看著嫦娥，見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目光溫柔如水，他頓覺熨貼，先前那些許悵惘已不見蹤影，便調笑道，“托玉兔的福，不然我也收不到這個禮物，看來我該備份厚禮謝謝玉兔才是。”

        嫦娥羞惱地白了楊戩一眼，玉面飛紅地嗔道：“這么牙尖嘴利，不想要便還來。”說罷就伸手欲搶。

        楊戩連忙拉著嫦娥的手臂，拿著蜻蜓的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說道：“即是送給我的禮物，又怎好搶回去？不過你若是專門為我編一個，我也定然會備上厚禮感謝仙子惠贈，如何？”

        “得寸進尺。”

        嫦娥臉上羞意更甚，她索性掙脫被楊戩抓著的手，坐正身子整理衣衫，懶理得意洋洋的楊戩，任他笑得如何猖狂自得，都仿若未聞。

        只是那眉眼間的羞意與唇畔的笑容卻無論怎樣也壓不住，真是奇也怪哉。

        烏飛兔走暮去朝來，十年時光轉瞬即逝。

        在真君殿待了七年，經過楊戩的靜心照料，嫦娥的傷情大為好轉，便提出回到廣寒宮。畢竟她因受傷之故不用上朝，但身為廣寒宮令，一直留在真君殿也是不妥。楊戩再三挽留，奈何嫦娥去意已決，終只能妥協。

        回到廣寒宮又是三年有余，如今嫦娥的傷勢早已痊愈，可身體中的魔氣也逐漸變得活躍，時不時地在她神識一現，引動她體內的天罰，她的身體好像個戰場，沒日沒夜地躁動不停。

        又一次忍過體內的痛楚，嫦娥拭去額間涔涔冷汗，待臉上稍微恢復些許血色，便喚來玉兔，愧疚地輕輕撫摸著玉兔頭頂，輕聲說道：“玉兔，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以前是因為你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太明白，現在你長大了，關于你的身世，我不該再瞞著你了。”

        不知為何，十年過去了，玉兔的身量并沒有變化，還是像以前那樣嬌嬌小小，不過跟在嫦娥身邊，有嫦娥悉心教導，她已不像過去那般懵然無知。此刻見嫦娥用從未有過的樣子對自己說話，玉兔心中忽生慌亂，緊張地揉搓著衣角，咽了咽口水，不安地說道：“仙子，說……說吧，我受得住。”

        玉兔如臨大敵的模樣令嫦娥失笑，她彎了彎唇角，很快又收起笑容，站起身對玉兔說道：“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說罷便向著桂林深處而去，玉兔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忐忑地跟上嫦娥步子。

        自從那日后，嫦娥再也不曾踏足這里一步，算算時間已經過去二十余年。

        望著這兩座石像，嫦娥仿佛還能看到翠娘臉上滿足幸福的笑容，卻不知她在虛妄中獨處了二十余年。

        幽幽一聲長嘆，嫦娥收起漫無邊際的思緒，蹲下身子望著玉兔說道：“這是你的父親母親。”

        玉兔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一時間對嫦娥說的話理解不能。

        她性格好動，便是真君殿的地牢也悄悄溜進去打探過，這偌大一片林子無門無鎖，早就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地跑過數遍，自然不會錯過眼前這對石像。她也曾問過嫦娥，只是面對她的疑問，嫦娥總是沉默不語，就算問其他仙娥也是諱莫如深的態度，玉兔雖然懵懂，對世事卻也不是全然無知，嫦娥閉口不談，也許是因為這石像涉及到月宮秘辛，不便告訴自己。

        卻不想秘辛不假，可自己卻不是那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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