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作問心湖，實際上這里遼闊似海，方圓千里水波蕩漾，極目遠眺，水天相接連成一線，難辨邊際。

        茫茫水域中有一座孤島，當中豎著一根柔軟無骨的無根索，順著無根索向上望去，一座環形石臺懸在半空中，離水面約有十余丈高。

        嫦娥站在云頭，右手端著乾坤瓶，語氣鄭重地對身旁的楊戩說道：“前幾日我已將翠娘放出來與玉兔相認，過幾日你便將翠娘送去地府輪回吧。”

        楊戩扭頭看著嫦娥，她雖神色如常，可這話聽起來有些怪異，楊戩心生不詳之感，應道：“這本就是真君殿職責所在，我一會兒便著人去辦。只是……”頓了頓，楊戩猶疑地問道：“此事你也有權處置，為何要交托于我？”

        嫦娥眸光微閃神色幾變，握著乾坤瓶的手無意識地揪緊瓶身，沉默半晌，她終開口道：“我在三界行走多年，見過太多因心愛之人離世而陷入癲狂的慘劇，人、仙、妖未能幸免，越是至情至性之輩，越是難以自拔。”

        楊戩一把抓緊嫦娥胳膊，神色微凜，沉聲問道：“你這話何意？”

        嫦娥的目光停留在楊戩的手上，她淡然一笑，平靜地說：“我說過，嫦娥此生命數已定，你我之間終有一別，當我身死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撐得住。”

        “我……”

        纖長雙指輕輕地貼在楊戩的嘴邊，嫦娥搖搖頭，阻止楊戩的欲辯之言，她雙眸澄凈如秋水，帶著毫不掩瞞的深刻眷戀，凝視著楊戩俊逸的臉龐，微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向來心性堅毅，但情愛之事不能以常理推知，我既已與你締結鴛盟，你便是我的責任。楊戩，用你這雙眼去看清楚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你絕不能插手，答應我，好嗎？”

        “你到底要做什么？”楊戩并沒有回應嫦娥的請求，此刻他心中無比慌亂，抓著嫦娥胳膊的手毫不放松，好像若是只要他一松手，嫦娥便會消失在眼前。

        透過楊戩微微顫動的手，嫦娥能感受到他內心的不安，她安撫地一笑，將乾坤瓶舉至眼前，耐心地說道：“今日我便要在這問心湖，完成緝捕隱神最后的一步。”

        “讓我來。”

        楊戩自然明白嫦娥話中所說的最后一步意味著什么，便想也不想地欲伸手拿過乾坤瓶，卻不想嫦娥快他一步將乾坤瓶移得遠遠的，平靜地望著楊戩，雖不曾言語，可臉上是不容置喙的堅持。

        不安的情緒充斥楊戩胸間，誅殺神族必然會引來天罰，就算有月神神力護持不會讓嫦娥因此殞命，可那些駭人的雷火卻是會實打實地折磨她，想到嫦娥要因此身陷險境，讓楊戩如何能忍？

        楊戩的視線移向嫦娥手中玉瓶，眼中精光一閃，眉眼間忽現厲色，他暗自運轉心法，竟是打定主意要搶過乾坤瓶！

        只聽一聲輕嘆，嫦娥上前一步，雙手環住楊戩健碩腰身，靠著他的胸膛柔聲道：“楊戩，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我知道你心中的擔憂不舍，但你若因此想要替我去擊殺宓妃，那你我之間，就再無并肩同行的可能了。”

        “你在威脅我？”

        懷中嬌軟的身子并未讓楊戩退讓，尤其是在聽到嫦娥的話后，楊戩更是燃起無名怒火，手中扇子微動，化作三尖兩刃槍緊握手中，看樣子，竟是決意不顧嫦娥意愿動手了。

        察覺到三尖槍凜凜寒光，嫦娥逸出一聲苦笑，她抬起頭，伸手輕輕地描摹楊戩的眉眼，此刻楊戩心有薄怒，雙唇緊抿，望著嫦娥的雙眼帶著強烈的情意與痛楚，像是在控訴嫦娥的殘忍。

        只聽嫦娥如玉石相擊般清脆的聲音輕輕地說道：“你這樣，教我如何能夠放心？楊戩，你是凌云木，我亦非莬絲草。那日你曾說要我全部的信任，那么楊戩，給我你的信任，毫無保留的相信我吧。”

        心中百轉千回，憶起的是與嫦娥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讓他為之心動的，不正是嫦娥堅韌不拔的性格、高潔出塵的品格嗎？但讓他就此放手，他怎能做到？

        一顆心猶如被千刀刺入，痛苦難忍，緊握三尖槍的右手因著楊戩此刻內心激烈的掙扎虎口崩裂，滲出顆顆血珠，他雙目赤紅，神情數變，向來行事果決的楊戩此刻是左右為難。

        嫦娥并未出言催促，三妹說他們需要一個機會，那今日，就是唯一的機會，而嫦娥相信，楊戩懂自己的堅持。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道一聲“好”，嫦娥立即抬頭看向楊戩，他臉上的怒意已消，低頭哀傷地望著自己。嫦娥明白此刻楊戩內心定是充滿自責與糾結，她踮起腳憐惜地在楊戩唇畔烙下一吻，給楊戩留下一個舒心的笑容，便掠動身形落在孤島上。

        孤島上草木不生，嫦娥目不斜視地走到無根索下，那細索感應到來人便化作兩人寬的石階，嫦娥拾階而上，不多時便登上空中圓環。

        祭起乾坤瓶，嫦娥右手輕揮，宓妃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

        宓妃眨了眨眼，待環顧四周后，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看樣子這里也曾有她的回憶。

        嫦娥上前一步走到宓妃身后，平靜地說道：“你若是準備好，我便要動手了。”

        “準備什么？”宓妃站在石臺邊，望著腳下起伏的湖水，譏誚地說，“難為你還選了這里，還真是有心。”

        嫦娥并不想探究這問心湖對宓妃而言有何特別，她們過去不是朋友，此刻更是對手，關切寬慰不過是假情假意。將乾坤瓶納入懷中，嫦娥屏息凝神，晶瑩小箭浮在掌心，她抬起手，將箭矢對準了宓妃的后背。

        “我很想回到以前，回到大家都還在的時候。”宓妃對身后的動靜好似不察，她抬頭望著遠處隱在云霧中的重重宮殿，忽然說道，“嫦娥，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那該多好。”

        這大概是宓妃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與她說話，嫦娥神色微變，卻并沒有回答，右掌向前一推，箭矢如疾風刺入宓妃身體，又從她胸前鉆出，在空中拐了彎兒，飛到嫦娥掌心微微顫動。

        宓妃吞下口中血氣，臉上露出安然的笑容。

        作為盤古大神因幸福凝成神祇，她是最先感知到隱在三界祥和安寧外表下的危險，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神族的殞落是必然，天帝無法違逆，她更是無可奈何。要是早知道日后自己會這么痛苦，當初就該和馮夷一同死去。

        此心此愿，永不言悔……

        馮夷，我亦不悔。

        身軀崩解的痛楚讓她柳眉緊蹙，可臉上的笑容愈發釋然。

        終于，結束了。

        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將嫦娥眼前點點微光吹得四散。又一位神祇死在她手中，嫦娥內心已是波瀾不驚。生死既是定數，掙扎不過是徒勞，不如向死而生，坦然面對。

        隨著微光消散，嫦娥上空很快就聚集起層層劫云，沉重的黑云中雷光閃爍，迫人的氣勢撲面而來，令人下意識地屏息，臺上狂風大作，吹得嫦娥衣袍獵獵作響。

        這股威勢連站在遠處的楊戩都感覺到不適，額間天目微微閃爍，他身形微動，卻礙于先前與嫦娥的約定不敢妄動，只能握緊三尖槍焦急地觀望。

        卻見嫦娥面不改色地向前一踏，小箭已被她緊緊地握在手中，箭矢與嫦娥神識相通，嫦娥心中的戰意讓小箭興奮地顫栗，即便被嫦娥握在手中，也一直在不停地抖動。

        忽聽天地間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隆雷鳴，劫云中竄出一道臂粗紫雷，如出擊的巨蟒向著嫦娥撲來。嫦娥不慌不忙地擲出小箭，迎上那道猙獰的雷電。箭鋒與電芒相碰，剎那間迸發出耀眼金光，碩大的光暈沖向四周，將空中的朵朵白云撕成輕絮。

        嫦娥目光如炬，神情嚴肅地驅動箭矢與電芒纏斗在一處。小箭是建木制成，本就是神族難得的寶物，而嫦娥數次與天罰對峙，深知該如何應對。她舉止從容，不疾不徐，看起來倒是游刃有余。

        小箭與紫雷纏斗數息，嫦娥似乎穩占上風，在她凌冽的攻勢下，紫雷連連后退，不一會兒竟被打回云層，不見蹤跡。

        楊戩望之心中稍定，還不等他喘口氣，卻見石臺上忽生異狀。只見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焰將嫦娥吞噬，這火看起來甚是厲害，嫦娥原本沉著的臉上露出痛苦難耐的神色，楊戩頓感心慌，正要驅身向前，卻看到嫦娥好似心有所感地忽然回頭望著自己，雖是間隔甚遠，但以楊戩的目力，自然不會看錯嫦娥臉上的哀求，他心內惘惘，縱是如何糾結不舍，終還是咬緊牙關收回腳步，未曾上前。

        屢次天罰，嫦娥知道劫火一起，很快她的身軀便會被燒毀，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接過飛來的箭矢，嫦娥眼中是不屈的戰意，空中雷云涌動，像是因嫦娥的反抗而震怒，數道天雷從云中竄出，誓要將嫦娥當場劈殺。

        面對殺氣騰騰的天雷，嫦娥強忍魂識深處傳來的刺痛，不避不閃，舉箭飛身迎上前。她的長發在空中飛舞，廣袖衣帶在身后上下翻飛，帶著昂揚的戰意，像一柄燃燒的利劍，劃破漆黑的天幕，迎著道道天雷，氣勢洶洶地直刺劫云深處。

        此情此景震撼了楊戩，嫦娥仿若戰神臨世，憑著一往無前的氣勢，任由天雷鞭笞也毫無退意。空中不斷傳來陣陣雷鳴，漆黑劫云掩去了嫦娥的身影，只能偶爾看到有一團火時不時地在云中翻騰。

        這場戰斗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間黑漆漆的雷云忽然就毫不留戀地散去，天光復現，空中彌漫著令人不適的氣味。一團火光從天而降，忍耐多時的楊戩再也控制不住，疾沖上前，將那團火抱在懷中。

        楊戩此刻才算真正領會到這劫火的厲害，剛觸及這火焰，他便感到魂體傳來錐心刺骨的疼痛，他咬牙硬挺著看向懷中的嫦娥，只一眼便陡然變色。

        哪里還看得到絲毫人影？嫦娥的身軀早就在與劫云搏殺中被燒成灰燼，火光中只有一團抹不停躍動的魂體，時不時地閃過一道電束將魂體劈成幾塊兒，又在火焰的推擠下凝成一團，似有若無的哀嚎在楊戩耳畔響起。

        楊戩摟著這團劫火，發出痛苦不甘的怒吼，滾滾熱淚奪眶而出。他此刻萬念俱灰，任由劫火席卷全身，焚燒他的魂體炙烤他的靈識，也毫無反應。

        一張血紅披帛不知從何處而來，披蓋在楊戩身上，爾后似有意識般慢慢包裹著他的身子，想要將他與這團劫火拉開。

        楊戩雙眼含淚，望著胸前的劫火，哀傷地說道：“我相信你，所以任由你以身涉險，如今你若仍要將我推開，那豈不是辜負我的情意？”

        那披帛果然不再動作，只是仍舊努力將楊戩與劫火隔開。這確實讓楊戩痛楚減弱幾分，但他此刻哀慟至極，已無暇關注自身。合上雙眼，楊戩卸去周身氣力，抱著這團劫火，雙雙墜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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