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湖上發生的一切，因為湖底禁制的存在，并沒有在九重天傳開。而在皇極殿一直關注著篆神錄的玉帝看到宓妃黯淡的名號時，除了交待太白金星封禁北苑，再無他話。

        幾乎沒有誰知道這一日三界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除了妖域那位恒婆婆。

        彼時她正在王庭與岐驁商議要事。先是身子突然一麻，還不等她作出反應，下一瞬痛苦便排山倒海地向她襲來，將她壓垮在地，她蜷縮在大殿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慘叫，嚇得殿外的侍從渾身汗毛直立，面色惶惶。

        忽然發生的異變讓岐驁一時愣住，但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疾步上前想要扶起恒婆婆，觸手卻感到一陣駭人的高熱，這熱氣甚至透過她的衣袍燙得岐驁雙手泛紅。岐驁強忍疼痛，將已經痛得無法出聲的恒婆婆從地上拉起來。

        好不容易站起身的恒婆婆一把揮開岐驁雙手，動作之大甚至掀開了罩在頭上的兜帽，露出了從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真實面容。

        那是一張很丑很丑的臉。

        左眼像是被燒融的蠟，只余下一個黑黑的小洞，鼻子好像是一團揉上去壓平的泥一樣攤在臉上，左側唇角黏合在一起，將唇形擠出奇怪的形狀，整張臉上溝壑縱橫，好像胡亂開墾出的田地，起伏不平。

        唯一一只勉強稱得上完好無損的右眼此刻滲出詭異的狂喜，她佝僂著身子，腳步踉蹌地在大殿來回走動，口中爆發出尖利高亢的大笑，這笑聲就好似厲鬼的哭嚎，令岐驁忍不住眉頭緊皺，開口勸道：“阿恒，別這樣。”

        但恒婆婆此刻完全不在意岐驁的話，她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喜訊，笑得難以控制，連身體中一波波涌來的痛楚都生生壓了下去，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氣都消耗在這場令人莫名的大笑中。

        就在岐驁以為她不會停止的時候，恒婆婆卻收起了笑聲，她喚來門外的守衛，興奮地高聲道：“傳令下去，擺宴，大慶三天！”

        守衛對于這個沒頭沒腦的命令面露猶豫，遲疑地抬起頭偷覷岐驁，見岐驁無奈地一揮手，這才恭敬地領命退下。

        待守衛退出大殿，恒婆婆才脫力地跌坐在地上，手撐著地，身子不斷地輕顫。岐驁望著默然不語的恒婆婆，輕嘆一聲蹲在她面前，擔憂地問道：“阿恒，到底怎么了？”

        岐驁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但從她亢奮的語氣中不難聽出此刻恒婆婆的內心是何等的激動，她一把抓緊岐驁的手腕，說道：“宓妃死了，宓妃被嫦娥殺死了！哈哈哈……你不高興嗎？三界又少了一個禍害，這難道不是件大喜事，難道不值得慶祝？哈哈哈……”

        “原來如此。”

        知道緣由的岐驁站起身，任由陷入癲狂的恒婆婆在那兒發瘋般狂笑。他轉身緩緩走回御座坐下，左手支頤，右手不疾不徐地敲擊著扶手。明亮的大殿中一動一靜，氣氛詭異至極。

        是夜，妖域圣殿前燃起了熊熊篝火，飄香的美酒、滋滋作響的烤豬烤羊烤牛鋪滿長桌，這是妖域許久都不曾有過的熱鬧，雖然誰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設宴，但并不妨礙妖域子民們歡慶。

        坐在高位的岐驁神情漠然地抬眼四看，意料中沒有發現恒婆婆的身影，他仰頭飲下杯中酒，然后便悄然離開。而一直關注著岐驁的辛夷猶豫片刻，也起身跟著岐驁離開這歡樂的慶典。

        皓月當空，地上猶如鋪上一層銀輝，岐驁閑庭信步般走過寂靜無聲的花圃，來到一座空曠石臺前，遠處燈火通明，妖域子民正圍著篝火跳起歡快的舞蹈，熱鬧的喧囂乘著風飄來，為這安靜的夜晚增添幾分喜意。岐驁對此卻毫不在意，他抬頭看著不遠處的一座山峰，一道人影正邁著莊重肅穆的步子，對月祭禱。

        “那是……恒婆婆？”

        身后傳來草葉滑過衣料的摩擦聲，辛夷站在岐驁身后一步遠的地方，順著他的視線望著那道身影，發出好奇的疑問。

        “嗯。”

        岐驁的回應顯得漫不經心，他知道辛夷一直跟著自己，卻懶得追問他的意圖，似乎也沒有與辛夷交談的興致。

        但不知是岐驁的反應辛夷已經見怪不怪還是他確實很好奇，追問道：“我倒不知道恒婆婆擅舞，只是看起來又好像不是。”

        “不是舞蹈，是祭奠，她在祭奠親人，祭奠過去。”

        祭奠？難道今日是她家人的忌日？辛夷疑惑不解地撓撓頭，可他聽說是恒婆婆下令大宴三日，怎么有人會在家人忌日慶祝？

        辛夷沉默地望著恒婆婆的一舉一動，他不懂這祭奠有什么講究，但也看得出她的動作十分的虔誠認真，抬手邁步間皆是熟稔篤定，就仿佛她曾經無數次進行過這樣的儀式，他甚至能透過她移動的身形，感到發自內心的平靜與安寧。

        一直默不作岐驁突然出聲問道：“過幾日你便作為我族客使，前往天廷。”

        “天廷？”辛夷訝然地收回視線，盯著岐驁的后背很是疑惑。他確實聽說之前岐驁曾給玉帝上過一道奏表，意在請和。但以仙妖兩族多年來不死不休的爭斗，辛夷斷定這不過是心懷叵測的謠言。可現在岐驁親口說讓自己去天廷任差，那豈不是說堂堂妖皇真的向玉帝低頭了？

        岐驁轉身對上辛夷迷惑不解的目光，此時風吹云卷，掩去圓月清輝，岐驁的臉上也好似籠著一層陰影，掩去他眼底的情緒，只能聽著他喜怒難辨的聲音飄在空中：

        “我族與天廷爭斗太久，對三界終不是件好事，你本是西族，更容易被天廷那些神仙接納，聽說當年在黃河時你與楊家兄妹相處不錯，不妨與他們打好關系，多學習學習天廷的事務，也好回來教給我族子弟。”

        聽岐驁提到楊戩兄妹，辛夷心念一動，壓在心頭許久的疑問便脫口而出：“楊戩楊菡，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人？”

        話音剛落，便聽岐驁發出一聲輕笑，他銳利的目光緊盯著辛夷，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呢？你希望他們是你的家人嗎？”

        辛夷面露茫然，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岐驁的這個問題。家人，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觸碰，可恒婆婆對他說的那番話令辛夷重新燃起了希望，這些年他不斷地嘗試回想那不知遺落在何處的記憶，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偶爾在半夢半醒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幼年在凡間與家人生活的場景，可醒來后又什么都忘記了，他甚至覺得那所謂的夢不過是自己思念成狂的臆想。

        也不是沒有向恒婆婆問過其中內情，可她總是高深莫測地望著自己，卻不肯回應自己的疑問，時間久了，辛夷只能歇了從恒婆婆口中打探消息的心事，轉而投入浩如煙海的妖族紀事中，去尋找關于恒婆婆口中所說的那位盜取石心草的西族大將的記載。

        但翻遍所有記錄，不過也只有寥寥數句，大多都只提及他叛逃之事，辛夷連他的來歷都沒看到，更遑論那位大將逃到凡間后的事情。

        看著辛夷無言沉默的樣子，岐驁拍了拍他的肩，轉身走到石臺邊，笑著說道：“關于你的家人、你的過去，想知道答案，便自己去尋找。只是希望你記住，就算他們真的是你的家人，你也是我妖族的一份子。”

        辛夷聞言，立刻單膝跪下，用最虔誠的姿態，向岐驁表明自己對妖族對岐驁的忠心。

        “辛夷就算死，也定會為妖域流盡最后一滴血！”

        月兒高高懸在空中，真誠與算計、懷念與堅持……三界發生的一切它都靜靜地看在眼中，包括此刻九重天上神色慌張的真君殿眾人。

        楊戩失蹤了。

        一開始真君殿眾人以為楊戩去了華山，畢竟過去他也經常去華山探望楊菡，有時一去便是大半月，大多數時候他會讓哮天犬在真君殿待命，畢竟要是天廷有急事，哮天犬的腳程比其他人要快很多。

        當這一日楊菡到真君殿后，才知道楊戩已經消失了快五日。雖然他們兄妹已不是當年的凡人之軀，可楊菡心中仍是不安，原因無他，這實在不是楊戩行事的風格。

        在知道楊戩是和嫦娥一同離開真君殿才不見蹤影后，楊菡便帶著哮天犬直奔廣寒宮，只看到玉兔和一個凡人在宮中相伴，嫦娥卻不知去向。楊菡頓感焦急，立刻讓哮天犬施展尋蹤之法，試圖找到楊戩和嫦娥的下落。

        豈料哮天犬嗅聞半天，指著天廷北邊說楊戩在那兒。

        知道人在九重天，楊菡這才心中稍定，但很快疑竇頓生：天廷北邊兒是神族的宮殿舊址，神魔大戰時期被大水所淹，玉帝登極后也并未進行整理，好端端的，二哥跑到哪里去作甚？

        而一旁的哮天犬則面色古怪地看向楊菡，期期艾艾地說道：“前幾日，玉帝剛下旨封禁了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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