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湖碧空如洗，白云裊裊，不似天廷云遮霧罩的堂皇威儀，更像凡間豁然開朗的秀美自然。微風掠過水面，掀起微瀾陣陣，清澈見底的湖水中有紅光微閃，一道人影在湖底隱約可見。

        玉帝站在湖邊，臉色陰沉地緊盯著那道身影，右手向前一劃，湖水嘩嘩向兩側退開，露出一條細沙鋪就的羊腸小徑，直達蜷縮著躺在地上的楊戩腳下，他雙目輕闔，劍眉緊擰，臉上的痛楚不知是因為身軀被劫火炙烤，還是因為對受盡折磨的嫦娥感到憐惜不舍。

        一直站在玉帝身后的楊菡看到楊戩，口中悲呼二哥便要沖上前，卻被玉帝伸手攔下。楊菡怒視玉帝，而他好似不察，身形未動，只望著楊戩冷冷說道：

        “躺了這么久，還不起來！”

        楊菡離玉帝很近，這話她聽起來輕飄飄得仿若呢喃，可落在楊戩耳中卻好似驚雷大作震得他腦中嗡嗡作響，他緩緩睜開眼，眸光冰冷似箭。楊戩神色不虞地站起身，喚起三尖兩刃槍，隨手輕劃，只見槍尖寒芒一閃，被玉帝控制著分開的湖水復又合攏。

        楊戩將懷中的劫火慢慢放入湖水中，好像是捧著絕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待看到劫火在水下稍稍平靜，他又站在原地眼帶眷戀地靜靜看了許久，這才戀戀不舍地從湖水中躍出，落在楊菡身前。

        “二哥。”眼前的楊戩讓楊菡感到不安，那雙鳳眼明明帶著溫柔笑意，可楊菡卻好像聽到楊戩的心一直在哀鳴。她的視線落在搭在楊戩身上的血紅披帛，上面傳來的濃烈煞意讓她下意識地皺緊眉頭。

        楊菡認得它，當年在黃河曾經護佑嫦娥，此刻這披帛出現在二哥身上，那嫦娥姐姐……

        腦中想起楊戩手中那團能夠沉入水中卻不熄滅的詭異火焰，楊菡心下一沉，緊張不安地抓著楊戩的胳膊，顫著聲音問道：“二哥，姐姐她、她……”

        楊戩眼中的痛苦灼痛了楊菡的心，她臉色煞白地看向湖中烈火，難以置信地喃喃：“為什么……怎么可能……姐姐，嫦娥姐姐……”

        一眨眼，兩行清淚瞬間順著臉頰滑落，楊菡此刻傷心難忍，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

        驚聞噩耗，她尚且如此痛苦，更何況對嫦娥癡心一片的二哥？楊菡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楊戩此刻臉上的神情，她怕看到楊戩眼中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慟。

        “她還活著�！�

        如果那樣也算是活著的話。

        看到因為自己的話面露驚喜的三妹，楊戩拍了拍她的肩權作安慰，卻在伸出手的那一剎那目光微滯。

        他的左手被燒成了焦炭，一截指骨不知何時已經斷落，枯黑的指骨好似鬼魅，恐怖駭人。

        楊菡也同樣看見了楊戩的慘狀，她大驚失色，想要伸手握住楊戩的焦骨細看，卻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碰壞了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骨節，還未收住的眼淚奪眶而出，心中又急又痛，哀哀泣哭道：“二哥，你怎么受了這么重的傷！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沒事�！睏顟炱届o地安慰著哭成淚人的楊菡，卻見她哭得越發難以控制，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放心，二哥好得很�！�

        怎么會沒事！

        楊戩無事人的樣子刺痛了楊菡雙眼，她咬著唇，右手一翻便亮出寶蓮燈，試圖用寶蓮燈為楊戩療傷。

        一道勁風拂來，阻止了楊菡的動作。楊戩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擋在楊菡身前，森冷的目光直直地瞪著踏水而來的玉帝，在他身后，一塊泛著青青瑩光的玉牌高高懸在劫火上空，玄妙的氣息如水浪般不斷地傳向四周。

        楊戩一直留心著玉帝的一舉一動，他雖擔心玉帝意圖不軌，但也知道玉帝不會愚蠢到在此刻耍什么把戲，況且他是三界之主，必然知道許多有助于嫦娥復原的手段。

        但此刻玉帝突然出手阻止楊菡的舉動，仍然讓楊戩心生怒意，他戒備地提防著玉帝，大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架勢。

        楊戩的反應讓玉帝心生不悅，他嗤笑著輕抬手，一道金光從指間打在楊戩焦黑的左手，冷冷地說道：“你這傷寶蓮燈奈何不了，只能靠你自己的法力慢慢修復，這道護體金光能遏制火傷，你那手也不至于隨意磕碰就碎了�！�

        楊戩雖不喜玉帝，但他既然出手幫了自己，道聲謝也是情理之中。

        玉帝毫不在意地一揮衣袖，他看著楊戩，視線在楊戩身上的披帛時略有停頓，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不悅地說道：“看看你像什么樣子！堂堂司法天神弄得如此狼狽�！�

        楊戩好像根本就沒聽到玉帝的話，他輕輕地將身下的披帛解下，然后溫柔地將披帛仔細地疊成手帕大小，塞入懷中后，這才抬眼看著玉帝，平靜地反問道：“陛下不在皇極殿處理朝務，跑到問心湖做什么？”

        “放肆！”楊戩以前面對玉帝還能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可今日他卻一改往日行事，毫無半點順從態度，惹得玉帝怒火突生，疾聲喝道，“楊戩，誅殺宓妃，你跟著摻和什么？”

        一挑眉，楊戩斜睨玉帝，冷冷地說道：“于公，追捕隱神是三界大事，我身為司法天神豈能袖手旁觀？于私，嫦娥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妻二人同甘共苦，與你何干？”

        “二哥！”

        楊菡站在楊戩身后，驚訝地輕呼，卻被玉帝一聲厲喝打斷。

        “什么？”玉帝震驚地瞪著楊戩，向來慣于掩藏情緒的他難得地露出如此表情，難以置信地驚道，“你和嫦娥……”

        見楊戩面色傲然地看著自己，玉帝勃然大怒，疾言厲色地怒喝道：“混賬東西！你居然敢和嫦娥私定終身？我看你是色令智昏，連自己的責任都忘了！”

        “不勞陛下費心。”楊戩目光似箭，面露不快地望著玉帝，毫不客氣地說道，“從今日起，這里便由真君殿看管，皇極殿諸多朝務還等著陛下處理，楊戩就不耽誤陛下回宮了�！�

        玉帝的臉色十分難看，陰冷的目光一直盯著楊戩，怒極反笑道：“楊戩，你好大的膽子……你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身為司法天神，陛下您的外甥，這樣的身份自然是忘不了的�！�

        楊戩的語氣不卑不亢，可眼中卻帶著譏誚，此刻的他又好像變成了當年那個大鬧天廷的楊二郎，目中無人的態度讓玉帝心中怒火更盛。

        “楊戩，你與嫦娥的事情自有人會管，從今往后，隱神之事你不得插手�！�

        楊戩冷哼一聲，并未將玉帝的話放在心上，他也懶得再看玉帝一眼，高聲喚來哮天犬，平靜地吩咐道：“送陛下回皇極殿，再調派人手將北苑圍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進出，膽敢擅闖問心湖者，就地格殺�！�

        楊戩過去執掌天條，雖然嚴厲，卻從不下今日這樣冷酷嗜殺的命令。哮天犬不知楊戩為何性情大變，不安地偷覷楊戩，見他神色凜然，又偷偷看向楊菡，見她亦是神情凝重地對自己緩緩搖頭，心內惴惴不敢多言，便走到玉帝身前，言道：“陛下，回吧�！�

        玉帝意料之外地沒有駁斥楊戩，他皺著眉看了看楊戩，視線滑到楊菡時臉色稍霽，又轉頭看了看身后的問心湖，薄唇緊抿，拂袖而去。

        此時湖畔只余楊家兄妹，楊菡走到楊戩身邊，輕輕地托起楊戩的左手，心疼地問道：“二哥，還痛嗎？”

        “不痛�！睏顟斓囊暰�跟著楊菡的動作落在漆黑焦骨上，平靜地應道。

        玉帝離開后，他也收斂神情，方才那個狂傲不羈的楊戩仿佛是楊菡腦中的幻象，她紅著眼，傷心地喃喃：“怎么會不痛呢？”血肉之軀，活生生地燒成枯焦骨炭，這怎么可能不痛？

        楊戩并不是在哄騙楊菡，親身感受手掌被烈焰燒成焦炭，他又不是無情無感的石頭，怎會沒有感覺。但要說痛，能痛得過他的心嗎？

        自那日親眼看到嫦娥受到天罰，他所有的痛苦悲慟都凝于心中，在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可就算他流盡所有淚水，也無法消解哪怕半分哀傷。他不過是稍稍觸碰那劫火手便成了這個樣子，首當其沖的嫦娥此刻的痛楚豈是他能想象？

        當年嫦娥說起受天罰的感受時，楊戩尚不能體會隱在她輕描淡寫講述后的生不如死，今次自己承受的不及嫦娥的萬分之一，卻已是令楊戩永生難忘。

        甚至就在她忍受煎熬時，仍然想著保護自己，用那條披帛緊緊地包覆著他的身體，不愿讓他受到牽連。

        他對嫦娥用情至深，而嫦娥對他亦是情深意重，他們之間的牽絆無人可阻，就算盤古現世，楊戩此生也絕不放手。

        待兄妹二人的氣息消失在問心湖后，一道凄厲的哀嚎從湖中傳出，嫦娥終于不用忍耐那幾乎要摧毀她意志的痛楚放聲嚎叫，好似只有這樣才能宣泄她無法言說的痛楚。

        瑟瑟微風推著她痛苦的哀鳴在水面游蕩，杳杳白云漠然地注視著那道受盡折磨的靈魂，吹出幽幽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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