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時光彈指一揮間，喜怒哀樂轉瞬成空，只余雪泥鴻爪，徒增唏噓。

        真君殿前門庭若市，侯在門前的各府仙侍皆是神情緊張，有甚者還未進殿已是面色發白雙目失神，兩股戰戰幾欲逃走，毫無仙家儀態可言。

        邁步入內庭，一張檀木長案置于當中，案上堆滿書簡卷冊，像是要將坐在案后的康太尉給淹沒，此刻他手持一本折子，皺著眉頭仔細地觀看其中的內容，不知何處的仙侍滿臉堆笑地站在案前，畢恭畢敬地候著，可細細看去，他雙眼飄忽視線游移，鼻尖掛著細細汗珠，看起來內心甚是不安。在他身后，還要數名仙侍神情各異地排著長隊，忐忑地屏息以待。

        待看到康太尉終于合上折子，那名仙侍立刻誠惶誠恐地問道：“太尉辛苦，上次來得是我那不懂事的師弟，他才到云羅宮什么都不懂，沖撞了諸位，還請太尉念在他年幼不懂事，勿與他計較。”

        康太尉擺擺手，毫不在意地說道：“無妨，我等與他并無私怨，談不上計較。”

        那仙侍臉上笑容還未顯露，又聽康太尉聲音忽地放沉，質問道：“只是我記得之前的折子上明明寫著上甲子你府共有仙娥八十五名、仙侍四十三名、仙侍長從缺，怎的這次就變成了仙娥六十名、仙侍三十七名？其中差數是怎么回事？”

        這仙侍聞言一窒，緊張地咽下口中急泛的唾液，試圖辯解道：“這……大概是之前的記載有誤，不過這次肯定是正確的，殿君親自清點過人數，絕不會錯。”

        康太尉上下打量了那仙侍一眼，見他神情緊張卻不似作偽，便點點頭提筆在折上邊寫邊道：“既然如此，那便調二十仙娥十七仙侍去往冥府聽用，具體人選你府自行決定，兩日后速速報來。”

        見康太尉就批好的折子放在身后鋪著紅緞的托盤上后，仙侍這才大松一口氣，忙不迭地揖手連連稱謝轉身離去，原站在他身后仙娥乖覺地上前遞上一冊書簡，緊張不安地靜待康太尉察看。

        一直侍立一旁的真君殿侍從不待康太尉吩咐，端起已經放了十余本折子的托盤轉身進入殿內，一入殿內，便聽到激烈的爭吵聲在耳邊響起。

        殿內一名粉白衣裙的女仙神情不忿地怒視坐在桌案后的楊戩，不顧儀態地高聲道：“她化形不過數十年，還是個懵懂無知的稚童，闖入北苑本是無心之舉，真君殿若是罰她面壁數百年我也認了，可你卻毀了她仙骨將她打入輪回，楊戩，你未免太殘暴了！”

        “無心之舉？”楊戩合上手中的折子，看著這名女仙的目光沒有半點溫度，神色不悅地冷哼道，“當日看守數次出言阻止她充耳不聞，仗著微末法力竟敢潛入問心湖，被發現后不知悔過還在信口雌黃，此等狂按悖逆之舉，沒有當場誅殺已是我法外施恩。”

        “你……”女仙聽得楊戩的話心中怒氣更甚，指著楊戩正欲出口駁斥。

        卻聽案上傳來重重一響，只見楊戩將手中奏折狠狠地扔在桌上，瞪著女仙語氣森冷地喝道：“你身為花仙，一不認真管束座下花侍，二不好好靜思己過，反倒上折顛倒黑白混淆視聽，視天條律令于無物，今日還敢在真君殿喧嘩，牡丹仙子，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處置你不成？”

        原來牡丹仙子今日怒闖真君殿，是為了十年前發生的一樁公案。

        牡丹仙子座下有一花靈，化形不到百年，性子活潑機靈，甚得牡丹仙子寵愛。她與牡丹仙子長居凡間，對天廷很是好奇，聽聞天廷北苑乃是舊神故地，其中有座問心湖，湖水靈氣充沛，對修行大有裨益，便心生向往。十年前第一次隨著牡丹仙子到天廷，趁著牡丹仙子與好友閑話家常之時，偷偷溜到北苑想要入內一觀，卻不知此地早就被真君殿派人嚴密看守禁止入內。她本就孩童心性，又因牡丹仙子多年寵愛養成了目空一切的性格，鐵了心要進去看一看，見說不動看守的天兵，便耍了小聰明，掐著訣隱去身形蒙混過關溜到問心湖畔，她法力低微，還未來得及細看問心湖風光便被巡邏的郭將軍發現，她頓時心慌四下逃竄，慌不擇路地潛入湖水中試圖借水氣避開郭將軍的搜捕，卻不知此舉立時驚動了在皇極殿與玉帝奏事的楊戩。

        楊戩提槍趕到時，這花靈已被郭將軍綁縛在岸正要押往真君殿。楊戩心中雖怒火滔天，卻仍忍著并未在問心湖畔發作，待出了北苑，便立刻下令剔去花靈仙骨打入輪回再不得重獲仙籍，而郭將軍也因為看守不利落了個百鞭的刑責。

        這時恰逢尋找花靈而至的牡丹仙子，她驚聞楊戩判令心中大駭，上前苦求未果，怒而面見玉帝求情，豈料玉帝并未應和她的說辭，只道花靈擅闖禁地當以天規處置云云，三言兩語打發了牡丹仙子。待到牡丹仙子前往華山拉著三圣母試圖請她出面說項時，卻聽聞那花靈已受刑完畢，此刻已入了地府輪回，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的牡丹仙子難掩心中怒意，連上數道奏折，直指司法天神獨斷專橫、行事暴虐，假公濟私殘害仙卿。又因近百年來真君殿掌律嚴苛尤甚以往，天廷眾仙皆是苦不堪言，紛紛附和牡丹仙子所言，在三界引起不小風波。

        而身為當事人的楊戩對此卻毫不在意，那些聲討他的奏折皆被他按下不應，而玉帝的態度亦是模棱兩可，雖也令天奴登門告誡真君殿當謹言慎行，可轉眼卻在大朝會上嘉獎楊戩提出的調撥天廷各宮各殿閑散人員至各事務繁重府司協助處理事務的提議。明眼人一看便知這舅甥倆是一個鼻孔出氣，旁人的言語根本就奈何不得楊戩，偏就這牡丹仙子心懷不忿，一直揪著楊戩不放。

        玉帝為此十分頭痛，昨日便親告楊戩，敦促他盡早解決此事，故而才有今日這番折騰。

        卻說牡丹仙子聽到楊戩語帶威脅，頓時氣結，怒氣反笑道：“好好好，楊戩，如今這天廷你一手遮天，我區區一花仙，自是奈何不得你，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猖狂到幾時！”說罷，一拂衣袖，怒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眼見總算打發了這難纏的牡丹仙子，楊戩的神色卻不見半分輕松，他喚來一旁哮天犬，寒著臉道：“傳令百花林，牡丹仙子御下無方，公然對抗天廷，德行缺失，罰其禁足千年，無旨不得離開，若有求情者同罪論處。”

        哮天犬暗自咂舌，倒也沒有多問，領了命令一溜煙地就往百花林而去。

        還沒進殿的楊菡聽到楊戩的命令，想到方才自己與牡丹仙子擦肩而過時對方臉上憤恨的神情，暗自搖頭，走到楊戩身邊憂心忡忡地說道：“二哥，你最近還好嗎？”

        見來人是自家妹子，楊戩臉色稍霽，他微笑著說道：“這些日子你經常來真君殿，華山不忙嗎？”

        楊菡看著楊戩臉上雖然帶著笑，可雙眉仍是緊緊地鎖在一處，眼中躁郁清晰可見，輕嘆道：“我不放心你。”

        楊戩聞言一怔，旋即笑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二哥又不是三歲小孩。”

        “就因為這樣，我才不放心啊……”幽幽一嘆，楊菡伸手搭在楊戩胳膊上，嬌俏的臉上掛著深深的擔憂，輕聲道，“現在天廷處處風聲鶴唳，仙家人人自危，長此以往恐生禍端啊！”

        楊戩眼中精光一閃，下意識地盯著楊菡的臉，沉聲問道：“又有誰在你面前嚼口舌了嗎？”

        “沒有。”楊戩銳利的目光好似利箭直刺內心，令楊菡心一緊，連忙搖頭否認。天廷皆知真君殿的靈官遍布三界，這百年來楊戩又加派若干人手在三界各處巡查，在這節骨眼上，誰敢跑到她跟前亂說話？就算是尋常的往來都少了許多，楊菡雖樂得清閑，但也為楊戩的處境感到擔憂，“二哥，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了？以前的你行事不會這么急躁，當年在問心湖，究竟發生了什么？”

        問心湖上發生的事情，楊戩從未對任何人提過，便是楊菡也只知道嫦娥因誅殺宓妃受到天罰，如今沉眠湖底。而自那日離開問心湖后，楊戩便一改往日行事，愈發盛氣凌人不說，刑罰也甚是嚴峻，輕則酷刑加身，重則散去修為打入輪回。

        至于這百年間從真君殿發出的政令更是數不勝數，九天諸仙過去散漫慣了，突然叫他們收斂性子，三界上下皆是叫苦不迭。

        倒也不是沒有贊同楊戩舉措的，神雷玉府及冥府都上表稱贊楊戩銳意革新勇猛精進的精神甚為可嘉，是三界眾仙表率，他提出的各項措施雖有缺憾，但仍是不可多得的良政，天廷當大力推行。而紫微垣的北極大帝亦是罕見地對天廷的事務發表意見，提出派遣紫微垣的眾多大將到真君殿觀摩，甚至暗示讓天廷代為訓練。

        就連一向與天廷不對付的妖域也在此時上表愿派人前來學習，大有向玉帝臣服之意。

        面對這些勢力的聲援，楊戩倒是一如往常不卑不亢，但那些反對的聲浪見狀只能偃旗息鼓，雖有不甘，卻也只能在心中不忿。

        而廣寒宮令嫦娥閉關修行的消息便淹沒在這風浪中，無人在意。

        此刻面對楊菡的疑問，楊戩依舊是沉默不言。那天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閉上眼，楊戩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劫云之下，裹著烈焰手執箭矢氣勢如虹地直沖天際的嫦娥臉上的堅毅，一如她當年捉拿宓妃時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一往無前。

        嫦娥是溫柔的，她知道弒神的天罰是何等痛苦，所以她不讓楊戩去做這件事。

        可她亦是殘忍，偏生要讓他親眼看著心愛之人經受磨難，為得僅僅是有朝一日當她離世，他不會因此意志消沉。

        她愛他，亦如她愛三界，所以她要楊戩證明自己，證明他是個百折不撓的勇士，證明她滿腔赤忱的愛意并未所托非人。

        而他愛她，就如她愛世人，縱使身處煉獄，亦不改其志，雖九死猶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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