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聞領著遲暮到重決殿的時候，典禮不過剛結束。

        云淮還沒來得及換下自己的朱紅華服。聽到身邊侍從白術稟報，他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知曉，然后又道：“讓遲暮兩個時辰后再進來。”

        白術有些訝異，見云淮臉色也未敢多問，只是匆匆退出去將此消息告知了在門口等待的二人。

        舟聞聞言略感為難，說道：“白術神官，這可是重決殿，遲暮在這待著怕是要驚擾其他主神啊……”

        白術也覺得不妥，道：“可這是主神的意思，我也沒辦法。”

        遲暮心里有了數，搖搖頭說：“大人不必擔憂，我離遠點站就是了。”

        他轉身走向外面，沒走幾步就被一個穿青衣戴玉冠的男子攔住。男子負著手，眼睛里帶著狡黠，對遲暮道：“你就在這跪，剛好幫我個忙。”

        遲暮一眼瞥見他的金絲纏牡丹紋腰帶，當即行了禮：“拜見花神殿下。”

        “不必弄這些虛禮，”花神不在意地擺擺手，“反正我也不認識你。”

        然后他對遲暮認真道：“但我讓你幫忙的這件事，確實困擾了我很久，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

        “是。”

        于是遲暮順理成章地在殿外的空地跪了下來。倒是舟聞和白術見到花神仿佛跟見到鬼似的，一溜煙跑得沒影。

        遲暮一開始還奇怪，直到花神搬了許多花盆過來，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這些花草雖不是天界要求培植的，但也是我花了心血栽種的。”花神指著花盆有些自豪，“我挑了一些品相最好的出來，讓你幫我取個名。”

        “取名？”遲暮看著盆中千奇百怪的花草有些犯難，“下官不太會取名。”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下官遲暮。”

        花神滿意點頭：“這名字不取的挺好嗎？怎么就不會取了？”

        “額……下官的名字并非自己所起……”

        “都一樣都一樣。”

        花神不在乎地搖頭，然后指著其中一盆，向遲暮征詢意見：“你覺得這花叫什么名字好？我覺得它外觀艷麗，想叫它王八花來著，但又覺得不甚霸氣。”

        雖然遲暮不清楚這平平無奇的花為何艷麗，又為什么會和王八聯系上，但秉持著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宗旨，他還是禮貌給出了自己的想法：“若是大人覺得王八這名字不夠霸氣，不如把兩個字倒過來，換一換？”

        “換一換？王八，八王？”花神道，“霸王？霸王花？這名字不錯！”

        他拍了拍花的枝葉，瞇眼笑道：“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霸王花了。”

        花苞應聲動了動，隨即開始綻放，露出白色花瓣黃色花蕊，果真比剛才艷麗不少。

        “看來它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花神更加高興了，拍了拍遲暮的肩膀，“多謝遲暮君了。”

        “舉手之勞，下官不敢當。”

        正待花神興沖沖地指向第二盆花時，白術跑了出來，對跪著的遲暮道：“遲暮神官，主神讓你進去。”

        “這云淮可真讓人掃興。”花神不滿皺眉，“我們倆正聊的好好的，自己出爾反爾了。”

        白術恭敬道：“主神說了，花神殿下要是喜歡遲暮神官，過幾日就將遲暮神官調到花神殿去。”

        “我才不和他搶人，小心眼。”花神哼了一聲，隨即對遲暮道，“今日多謝你了，咱們——有緣再見吧。”

        “是。”

        殿內很安靜。云淮坐在書案后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批改公文。遲暮站在中間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放輕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云淮才放下筆，淡淡道：“剛才在外面不是聊得挺好的？”

        “下官魯莽。”

        “今日為何沒有參加典禮？可知這是不敬之罪。”

        遲暮跪了下來：“主神恕罪。”

        他沒有辯解，因為他總不能說自己不想看到神仙堆里沒有一個認識的神仙。

        云淮沒再往下接，只是換了個話題：“昨晚我翻了記檔，財神殿香火官之中，確實有一位叫遲暮的，并且在三百年前因辦錯差事被貶人間。”

        遲暮心稍稍安定下來，便又聽云淮道：“但那位香火官，被貶之際就失蹤了。”

        “失蹤了？”

        遲暮心中驚疑，沒有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

        在他斷缺的記憶里，知道自己是香火官遲暮的時候，正好是三百年前。

        “且期間并未有接受到這位香火官的任何消息，”云淮道，“公文也好，奉愿也罷，都只查到了三百年前的。”

        “這不可能。”遲暮懇切道，“下官雖在人間呆了三百年，卻從未敢懈怠，公文月月寫年年寫，所得香火也按時奉上了。況且，若沒有天界傳令使告知，下官又怎知您將成為新的主神呢？”

        下一秒云淮的話炸得他頭皮發麻：“天界早已廢除傳令使職務，現所有訊息，皆有訊靈通告。”

        “這……”

        見他神色驚疑不似有假，云淮思索一會，道：“你口中的傳令使是何模樣？”

        “從未見過真容，只以黑袍現身。”

        “傳過何令給你？”

        “他并不經常出現，最近一次便是您新上任財神殿主神一事。”

        想了想遲暮又補充道：“下官平日里所書公文與所奉香火，也是一并交給他了。”

        “除了他之外，你可還與其他天庭之人有聯系？”

        “沒有，”遲暮十分老實地搖頭，“偶爾會在處理人間香火事時與陰界聯系。”

        “陰界與天庭鮮少互通事宜，”云淮道，“這倒沒什么好查證的。”

        “將你的賬本奉上，還有朱筆。”

        遲暮如實照辦。云淮仔細檢查后發現并無不妥，更覺得奇怪，想了想他繼續問道：“除此之外，你還發現有什么可疑之處嗎？”

        遲暮沒敢說自己的記憶錯亂到一千年前去了，只是搖搖頭。

        “那你的賬本和朱筆以及屬于香火官的一切事物先交付香火閣，等我查明事因再行定奪。”

        遲暮抬頭：“主神……”

        這是要撤他的職務，趕他出天庭？

        云淮瞄了他一眼：“這幾日，你就先在香火閣呆著吧。”

        天庭最快的莫過于傳播消息的速度。

        待遲暮回到香火閣，他是失蹤三百年神官的傳聞已經在香火閣傳開了。

        一路上有許多陌生的眼光在打量，這讓遲暮覺得很不自在。這種感覺就像，他明明活的好好的，別人卻認為他是死而復生的那樣。

        舟聞辦公之地在香火閣旁邊，也是遲暮記憶里最常去的地方。他推開門，熟悉的景物映入眼簾，唯獨少了熟悉的人。

        遲暮立在門檻處，心中有些酸澀，好在身后傳來的聲音幫他忍住了洶涌的情緒。

        “遲暮？你回來了？”

        舟聞手上端著瓜子盤和一壺茶水，邀他進去坐，遲暮磨磨蹭蹭嗯了兩聲，沒有拒絕。

        “怎么樣？主神怎么說？”

        “回稟大人，主神讓我先留在香火閣幾日，等待事情查明。”遲暮回答。

        “哦，坐吧。”舟聞坐下來，“沒多大事。”

        “可大人……”遲暮道，“我的賬本被主神收去了。”

        “不必擔憂，主神向來公正，待查明事情經過，定是會將賬本還給你的。”

        “但是……”遲暮支支吾吾，頗為心虛。

        “怎么？”舟聞抬起茶碗吹了吹，道，“你有賬目作假啊？”

        他原是無心之問，未曾想遲暮卻道：“倒也不是作假，就是偏頗了一點。”

        舟聞嗆了口茶水。

        此刻重決殿內，云淮處理完公務，正閑著沒事，隨意拿過遲暮的賬本就翻了翻。

        第一眼是云淮兩個字。

        ……他看著熟悉的字跡，面無表情地直接翻過。

        接著后面是一條條賬目，云淮一個個看過去，忍不住蹙起眉頭。

        條理倒還清晰，就是有些賬目好像對不上。

        他大致記下了其中對不上的內容，隨即將白術喚了過來。

        “怎么了主神，有何吩咐？”

        “幫我下界查清這幾條賬目上的請愿人和事。”

        白術接過來掃了一眼，不免犯難：“主神，這最近一條都是一百年前的帳了，怎么查？”

        云淮道：“最好明天晚上稟明情況。”

        “……是，屬下知曉。”

        “還有，告訴舟聞，”云淮繼續道，“最近我要查看財神殿所有香火官的賬目。”

        “是。”

        待白術離開后，云淮又將賬目翻到最后。

        這是一條幾天前處理的賬目，請愿人是宋清正，還愿結果用朱筆批在一旁——獨子宋尋以死代償。

        如果只是這一條還不能讓他有所注意，關鍵在后面。

        這句話的后面還有一句，同樣是用朱筆批上的：財字害人，莫來求神。

        ……

        遲暮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他在陪舟聞喝酒，此刻的舟聞已然有些醉了，嘿嘿一笑，捏著茶碗道：“這個不錯。”

        遲暮附和一笑，心想還不錯呢，也不知道哪地方來的酒被你找出來了。

        舟聞忽然問他：“剛才在來的路上被盯著議論了？”

        “啊……確實。”遲暮想了想，點頭。

        “說到底是我不好，酒喝多了就愛亂說話。”舟聞誠懇道歉，“那幫神仙非要和我喝酒問你的來歷，這不我喝多了就說出來了。”

        “所以……”遲暮抬眼，有些驚詫，“是您告訴他們我的事情？”

        “是啊，你不會介意吧？”舟聞笑得憨厚，看起來真如他說的那樣，是無心之失，“一不小心就將你是失蹤三百年神官的事透出去了，真是罪過。”

        遲暮微微訝異，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么。遭遇變故的這兩天，舟聞算是幫他最多的人了。

        “好了，別生氣。”舟聞見他如此，點點桌上茶壺，小聲說道，“咱們再來一杯。”

        遲暮怔愣著點頭，隨即感激一笑。

        ……多謝你為我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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