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中女子見他們到來，沒有像上次一樣消失，而是抱著琵琶輕輕起身，低頭行禮。

        “大人……”遲暮終于看清她的臉，“是顧瀾的魂魄。”

        云淮看清女子所抱琵琶竟是實物，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顯出驚訝，頓道：“應該不是。”

        正常丟失的魂魄沒有這么大的力量。

        “那她是？”

        “至少是游蕩百年以上的野鬼。”

        ？游蕩百年以上！不是厲鬼還能是什么？

        遲暮半驚半疑，不免抓緊了手中的香灰。萬一這女鬼撲上來，這香灰也能抵點用途。

        女鬼卻緩緩上前兩步，在離云淮一米外停下，沒有讓自己落在風燈映出的燈光之下。

        “二位神官有禮，”她輕聲道，“盼了許久，總算將你們盼來了。”

        這……

        遲暮懵了，一時竟不知這女鬼是好還是壞。

        若是好的，前些日子為何要頻頻鬧得西風鎮不安寧。

        若是壞的，又怎會如此規矩循例，不應當立刻撲上來嗎？

        云淮倒是鎮靜，默了一會輕聲問道：“你是誰？為何擁有顧瀾的魂魄？”

        女鬼道：“我叫臨蘭，原是百年前王城青樓的一名花魁，身死后，游蕩西風鎮已經百年。因魂力消弭太過虛弱，只能先暫借瀾姑娘的魂魄一用。”

        遲暮了然，自古有鬼魂借名中同音字上身活人的說法。這女鬼借了顧瀾一縷魂魄，想來是同樣的道理。

        他問：“這么說，《不歸月》是你彈的？”

        臨蘭輕輕點頭。

        “為何要借顧瀾魂魄？”

        云淮不關心這曲子是誰彈的，只是蹙眉：“又為何游蕩人間百年不曾離去？”

        “不離去是因為我有執念，”臨蘭道，“借顧瀾小姐魂魄是因為我有隱情要訴。”

        “有何隱情？”

        “孫家滿門慘死，非旁人所為，而是自作孽。”

        ……

        遲暮與云淮對望一眼，皆是一驚。

        從半月前孫家滿門慘死，兇手查不到開始，西風鎮頻頻有鬧鬼傳言，更有顧瀾頭七祭奠后重病昏迷。以致西風鎮人心惶惶，前往王城祈愿的百姓不計其數，這才引得他們來此。

        今晚聽臨蘭一言，一切源頭竟是早就滅門的孫家人？

        簡直匪夷所思。

        “何出此言？”遲暮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說，憑據在哪？”

        臨蘭道：“剛才二位神官在孫府門前看到了，那一道粗紅的血痕。”

        “那不是孫家人死前留的血跡，而是聚魂法陣的一角。”

        “聚魂法陣？”遲暮神色驚疑，“孫家哪里來的這些門道？”

        像法陣仙術這一類的，只能是天庭神仙才能接觸修習。凡人手里怎么會有？

        “這正是我引神官下凡的意圖。”

        臨蘭面色蒼白，收起了手里的琵琶。云淮這才注意到那琵琶也是魂魄狀，只不過凝結百年，太過逼真罷了。

        “我也是被引過來不得脫身時，才知道這是聚魂陣。聽其他鬼魂說，一個云游此地的人收了重金，才幫孫家畫的。”

        云游此地的人？畫如此復雜的聚魂陣？

        遲暮意識到其中的不對勁，側首望向云淮。果不其然，他也是一派嚴肅的表情。

        “孫家人嫉妒顧家大好光景，曾動用諸多手段奪取顧家家產。”臨蘭道，“顧家雖無家主，顧瀾小姐卻是個有勇有謀的女子，帶著幼弟撐起整個顧家。”

        遲暮了然：“所以孫家得手不成，便動了歪心思？”

        “沒錯，”臨蘭點點頭，“孫家人聽那云游者說有一陣法，可聚鬼魂得財運，便請他在孫府畫了一個。”

        “那也不對。”遲暮不免疑惑，“鬼魂雖陰，但也害不死陽間活物。況且孫家可是滿門慘死，再厲害的鬼也做不到這樣。”

        “具體我也不清楚，”臨蘭道，“我自進入聚魂法陣，便日日虛弱下去，時常昏睡，直到孫府出事那夜，聽得哭喊慘叫才清醒過來。”

        “他們……”許久不出聲的云淮問道，“怎么死的？”

        遲暮道：“我也想問。”

        自來到西風鎮，他們已經從好幾個人口中聽到孫家滿門慘死這個字眼。但具體怎么慘死的，從來沒有答案。

        臨蘭試著想了一下，輕聲道：“那時候天太黑，我看不太清，只模糊看到一個很大的黑影，抓住一個人就咬了下去。”

        然后她就聽到那人的慘叫，實在凄厲極了。

        “很大的黑影？”

        遲暮聽到這，心一下懸起來，忙四周看了一圈，見周圍沒有異常才安下心來。

        他低聲問云淮道：“大人，莫不是祭孽作亂……”

        云淮擰眉：“不太清楚。”

        若真是，西風鎮豈不是陷入危險之境了？

        遲暮轉而問臨蘭：“那黑影身上可有什么特征，比如眼珠什么之類的？”

        “這個……”臨蘭想了想否認道，“應該沒有。”

        那就不是祭孽，遲暮松了一口氣，下意識看了云淮一眼。

        云淮沒注意到他的目光，問臨蘭道：“西風鎮的鬧鬼風波，是否與你有關？”

        “是。”提到這，臨蘭目露愧色，“我是為了鬧大事端，引得注意，好解救顧瀾小姐。”

        “解救顧瀾？”遲暮道，“為何不是引起注意，讓我們破壞法陣，救你出來？”

        臨蘭笑了笑，神色有些孤寂：“神官大人說笑了，我一介游蕩百年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好救的？”

        “顧瀾小姐就不一樣，她為人良善，還有弟弟要照顧，不能白白丟了性命。”

        聽到這遲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問道：“等一下，顧瀾是頭七丟的魂，你也是從頭七開始鬧的事？”

        “對，沒錯。”

        “那為何我聽店小二說，鬧鬼是從孫家出事之后就開始的？”遲暮道，“那時候若不是你，又是誰？”

        一個念頭忽而閃過他的腦海。

        “是那晚帶著天庭腰牌的神秘者。”云淮回答道。

        遲暮恍然大悟：“難不成他早就想引人來這了？”

        孫府里究竟藏著什么東西？

        就在此時，一個龐大的黑影突然從不遠處的假山走了出來，看著肥頭大耳搖搖晃晃的。

        遲暮不免驚訝：孫府何時養了頭豬？

        臨蘭看到那黑影，原本從容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痕，慌忙后退道：“就是它！神官大人，就是它！”

        云淮一言未發，只是提著風燈上前兩步，擋在二人身前。

        那黑影搖搖晃晃，終于走到燈光之下。

        遲暮這才看清它的模樣，形如滿囊，色若黃白，就像一個——

        一個大型的偷瓜獾。

        “竟是食魂獸。”云淮語氣淡淡，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什么玩意？

        遲暮走到臨蘭前面，與云淮站在一處，有些難以置信地指著像豬一樣的獾……食魂獸，道：“它就是傳說中的以魂魄為食，集天地之精華的食魂獸？怎么長這樣？”

        “那你以為如何？”

        “至少也是威風凜凜，機敏聰敏……”遲暮沒敢把后面的話說出來——而不是像一頭豬。

        食魂獸見到云淮很是親昵，蹭了蹭他的衣角。

        云淮淡淡瞥了一眼，隨即揮手將它收到風燈里去。

        “想來孫家人之死與它有關。”他道，“那聚魂陣引來陰魂，自是也引來了以魂魄為食的食魂獸。”

        “但它……真的很兇殘。”臨蘭見食魂獸被收走，這才放下心來，小聲道，“我親眼見它咬死人。”

        “食魂獸本性不壞，但餓狠了便會攻擊人。”云淮道，“不知為何突然流落人間。”

        遲暮見狀有些猶豫：“那大人是要將它直接送回天庭？”

        絲毫不問責嗎？

        孫家雖然有過錯，但這么多人命折在食魂獸身上，輕易放過實在不公。

        “當然要問責。”

        云淮的話簡短卻有力量：“我會傳訊至重決殿，讓姻緣殿派遣相應神官處理。事關人命，必須重罰。”

        月色下他的神色一如既往，遲暮卻第一次覺得不是那么冷冰冰了。

        雖然當初殿前他駁斥自己的記憶依舊不堪，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

        云淮與自己一樣，都有著同樣的信念。

        或許這也是當初自己只是被暫停官職，而沒有被革職的原因。

        說完這一切云淮看向臨蘭，肅聲道：“臨蘭，你身為孤魂百年不肯入輪回，已破壞陰界規矩。擾亂人間安寧，更是犯了天庭天規。”

        臨蘭低聲道：“是。”

        “我已告知陰界，將你帶回顧府。待顧瀾魂魄歸位，你便隨無常官差離去吧。”

        這話說的冷冰冰硬邦邦，聽得遲暮心里一緊。要知道孤魂游蕩百年雖苦，但卻不受管制無拘無束。現下臨蘭得知他們要處理她，不知會作何反應。

        思及此遲暮剛想出言圓場，卻見臨蘭原本黯淡的目光突然亮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喜悅：“神官大人此話當真？我可以到顧府上去？”

        遲暮：？？？怎么這么高興？

        云淮點點頭，隨即提著燈籠轉身向外走去。臨蘭趕忙跟了上去。

        待走到門檻處的血痕前，云淮回首，見遲暮呆呆愣在原地不動，不禁蹙眉：“你在想什么？”

        遲暮這才回過神，走到門檻處，伸手撒了一把香灰，把血痕覆蓋住。

        “臨蘭姑娘，請吧。”

        “多謝神官大人。”

        一派漆黑的街道上，云淮提著風燈走在前面，臨蘭走在中間，遲暮落在最后。

        他盯著臨蘭窈窕的背影，想著白日里床上的顧瀾，不禁產生了疑惑。

        這個臨蘭，跟顧家，是不是有什么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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