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廂房內，遲暮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而床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一如他昨晚所見到的模樣。

        只是氣質完全不同。

        少年神色沉重起來，完全沒有方才外界的咄咄逼人，輕聲道：“我叫顧識，這是我阿姐顧瀾。”

        “她病了多日，請了許多大夫都治不好，我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云淮走到床前看了看，見顧瀾印堂發黑，眉眼間籠罩著不甚明朗的黑氣，不免蹙起眉頭。

        “她病之前，去了何處？”

        “孫府。”顧識道，“孫家人與我們祖上有些姻親。之前孫家滿門慘死，后事都是我阿姐在操持。頭七時她去祭拜，晚上回來就病了。”

        “我當時以為她生了風寒，便沒在意，誰料想后面越來越嚴重了。”

        顧識越說越悔，氣得打了自己兩巴掌：“都怪我。”

        遲暮雖不喜他剛才的無禮模樣，但現在見他因為阿姐對自己又氣又惱，倒也生出了幾分憐憫。

        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罷了。

        云淮望著昏迷不醒的顧瀾，道：“看樣子七魂丟了一魂，得告知陰界，莫讓那邊的無常官差鎖了去。”

        “現在告知估計一時半會無法回復。”做香火官多年，遲暮知道那邊的效率，輕聲道，“不如我聯系昭勻吧，他去了陰界，讓他通稟會快一點。”

        “也可。”云淮點點頭。

        一旁的顧識聽二人說了半天，不免心急：“二位若是有辦法，趕緊用啊，這樣下去我阿姐可怎么辦？”

        “公子莫急，”遲暮勸慰他，“現下顧姑娘昏迷不醒并未重癥所致，而是丟了心魂。當務之急我們得盡力尋找，還有，不要讓剩下的魂魄繼續離散了。”

        說到這遲暮看了一眼云淮，又道：“還請公子去街上賣香火的鋪子買四根白燭，一沓黃裱紙，讓我作法為顧姑娘留住心魂。”

        ……

        待白燭四根分別放至廂房四個角落，遲暮又將黃裱紙放中心燒了。煙灰四起，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云淮在一旁看著，輕聲道：“天庭香火官似乎不需要做這些。”

        遲暮微微一笑，只道：“天庭香火官雖不需要做，但凡人卻很吃這一套。我學過來，也多一些謀生的路子。”

        門外忽而聽得顧識的聲音：“我為二位貴客準備了廂房。待會事情結束，二位盡可以讓下人引著去休息。”

        “公子費心了。”遲暮感謝道。

        云淮走到床邊查看顧瀾的情況，見她氣息比初見時平緩，稍稍放下心來，道：“我們先出去，不必在此多留。”

        遲暮應了一聲，準備出門，卻聽云淮道：“先站住。”

        遲暮不免疑惑：“大人有何事？”

        云淮慢步走上來，盯著他的發梢，手微微抬起，最后還是沒伸，只是淡聲道：“你頭發上有很多紙灰。”

        “這樣啊，”遲暮不在意地抬手捋了捋，笑了笑，“香火官香火官，必是香灰伴身，紙煙落肩的，習慣了。”

        云淮默默看著，只是輕輕嗯了一下，推開了門。

        天庭。

        又是水神花神文神齊聚重決殿的一天。

        文神見到姻緣殿呈上來的公文簡直氣死，拍桌子道：“怎么每逢財神一走就出事？難不成他就是重決殿的福星？”

        花神面色頗為復雜，道：“想來是財神平日太過勤勞，幫我們擋了許多災禍。”

        水神取過姻緣所呈公文，從頭到尾看完后只覺得迷茫：“這……月老的食魂獸丟了，為何要上報重決殿？”

        “月老這個老頑固，養了多少年還不知道栓繩子，”文神不禁怒罵，“現在丟了，讓我們幫他找？找個屁！”

        花神撓撓頭：“可若不幫月老找，他一時傷心不管人間姻緣了怎么辦？”

        那豈不是九洲都要大亂了。

        “找肯定是要找，”水神捏捏眉心，似乎是很疲憊，“問題是怎么找。”

        食魂獸生性遲鈍，最愛人魂，若放任不管，餓狠了可能會為禍人間。

        花神同樣頭疼：“找找找，先是找云淮，現下又要找神獸，干脆重決殿換個名，叫尋物殿，咱們三個別操心其他公務了，直接下界找東西去。”

        “九洲那么大，找一頭丟失的神獸確實艱難。”

        水神想了想，輕聲道：“若有那神兵相助，可能會容易的多。”

        文神自是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搖搖頭道：“別念著命理神手里的卜情，上次花神讓他幫忙找云淮都不行，這次更是不行。”

        水神有些為難：“那……該怎么辦？”

        “先跟云淮說一聲，他不是在聽海國嗎？萬一遇見了。”花神道，“姻緣殿那邊肯定也在找，咱們再派幾個神官下去就對了。”

        水神扶額道：“目前看只能是這樣了。”

        ……

        顧府廂房，遲暮盯著桌子上的六角琉璃燈，愣了半晌才道：“聽聞天庭有六神兵，六主神各執其一。這個……莫不是大人您的神兵？”

        云淮猶豫半天，不大情愿的點點頭。

        “叫什么名字？”第一次見到真的神兵，遲暮不免有些激動，“聽聞神兵乃天地靈氣凝聚而成，威力無窮。”

        “它叫風燈。”云淮道，“沒什么大的威力。”

        風燈：……

        遲暮好奇問：“那大人拿它出來做什么？”

        是要用神兵驅邪？

        云淮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搖搖頭道：“不是驅邪，是招魂。”

        “招魂？”

        待顧識將一塊手帕交給遲暮，蹙眉問道：“不知云大夫要我姐姐的貼身物件作甚？”

        遲暮怕他誤會，趕忙解釋道：“公子莫要擔憂，自然是用來驅邪招魂。”

        “驅邪招魂？”顧識道，“若是這樣，去王城財神殿請愿豈不是更好？近來西風鎮多有不安，鎮上許多人都前往王城拜神。”

        遲暮：……總不能說我們兩個就是因為請愿人多了才過來的吧。

        “對，雖然不知這財神靈不靈，但拜一拜總是好的。”顧識若有所思，似是發現什么新方法，“我這就去備馬車，去王城給我阿姐求一求。”

        “哎哎哎——顧公子，”遲暮趕忙攔住他，輕聲道，“眼下顧姑娘病重，你們的父母又早早去世。你若一走，府中豈不是無人照看？”

        況且財神爺就在這，還去哪拜？

        “也是，”顧識道，“我一慌就容易亂陣腳。”

        “公子照顧阿姐多日，想來也是疲憊。”遲暮勸慰道，“聽聞顧家商鋪眾多，明日一早公子抽空出來可以多看看，權當散心了。”

        顧識道：“今早我便去看過了，感覺挺奇怪的。顧家商鋪的生意一直就那樣，我阿姐平日打理十分憂心。今早卻不知怎么了，客人比往日多了幾倍，看著挺嚇人的。”

        ……遲暮不知怎的就想到呆在廂房里的財神爺。

        他溫聲道：“想來是顧姑娘平日總做善事的緣故。”

        說完他向顧識告別，轉身去了廂房。

        晚夜，街道寂靜無人。

        遲暮看著云淮手里的燈籠，輕聲道：“燒了顧小姐的帕子，便能尋到她的魂魄嗎？”

        “不知道，”云淮道，“第一次用。”

        ？？？

        遲暮簡直匪夷所思，“大人之前沒用過它？”

        “不好用，便沒用。”

        ……簡直暴殄天物。

        “既是不知道有沒有用，”遲暮不禁回問，“那大人還對顧公子說要驅邪招魂，這不是存心誆人家嗎？”

        云淮聽到頓住腳步，側首望他，淡色眼瞳里帶上些疑問：“你現在是在質問本尊嗎？”

        他向來不愛在任何神官面前說本尊，除了生氣和心情不好的時候。

        “……當然不是！”

        遲暮連忙擺手否認，生怕再惹他不高興丟了官職，只是道：“下官只是……小小的質疑了一下。”

        云淮收回目光，提著風燈繼續往孫府的方向走。

        遲暮見狀也沒敢再問，只是默默跟在身后。

        二人來到孫府大門，看到一個抱著琵琶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們，坐在庭院中間彈《不歸月》。

        與此同時，風燈閃爍了兩下。

        遲暮看到后問：“這是在確定顧小姐的魂魄？”

        “應該。”云淮道。

        “我在顧府曾問過顧公子，顧瀾是否學習過琵琶。”遲暮望著那魂魄道，“顧公子告訴我，他阿姐從未在外人面前摸過琵琶，更遑論彈什么《不歸月》。”

        云淮望著他，語氣疑惑：“不歸月？”

        “一首琵琶曲，”遲暮道，“據傳是一位青樓花魁為告別自己的心上人所譜，流傳下來，成了離恨曲。”

        “那么問題來了，丟失的魂魄會帶著一部分為人的記憶。顧瀾自父母雙亡便一直操持府內外事務，怎么會有時間學琵琶，還彈的是一首這樣的曲子。這不合理。”

        云淮提著風燈上前兩步，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陰風。

        遲暮道：“大人，里面怕是有更可怕的東西在等著我們……要進去嗎？”

        “進去。”云淮沒有猶豫。

        既是存心引他們進去，怎么躲都躲不掉的。

        遲暮點點頭，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布袋，里面裝的全是燃盡的香灰。

        他在門口隨手一撒，原本黑漆漆的門檻驀然出現一道粗紅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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