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別
周云聲一早就等在元盛客棧。
遲暮出來見到他,倒是驚訝:“這么早來尋我?究竟有何事?”
“我找顧家借了輛馬車,咱們回海邊村吧。”
“回去?”遲暮覺得太突然,“可我還有一批香火賬要收……”
周云聲頓了頓,緩聲道:“萍綠今日成親。”
?
遲暮愣了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周云聲拉上馬車了。
路上他看著車上堆的藥材,恨不得把周云聲的皮扒下來,道:“這么大的事你不告訴我一聲?我什么都沒準備!倒是你自己一個人備了一堆藥材!”
“這藥材不是給她的。”
周云聲道:“我要用在病人身上。”
“你——”遲暮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半晌只憋出一句,“挺好。”
周云聲哈哈一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禮金,道:“備什么禮啊?人去,錢給到位了就行。”
給錢?
遲暮猶豫一會,心道還是算了吧。
自己也是窮光蛋一個。
那給什么好?
有了。
他慢慢摸出袖子里的一對紅繩,道:“巧了,昨夜月老剛給我一對紅繩,說是有情人戴上這,一輩子都不會分開。剛好送給萍綠姑娘。”
“月老?”周云聲先是小小驚訝了下,隨后嗤笑一聲,明擺著是不相信,“就你這小小神官還見月老,當我是大傻子。”
“不信就算了,”遲暮將紅繩小心裝進紅封,反駁道,“反正又不給你。”
窗外景色變了又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日暮西山,二人才趕到海邊村。
馬車在一戶張燈結彩的房子停下。前來恭賀的賓客早已離去,門前俱是散落的紅紙炮灰。萍綠一身喜服,畫眉朱唇,正打掃著庭院。
聽到門口的動靜,她向門外望去。待見到來者,她的眼睛一瞬間亮起,驚訝道:“遲大哥!周大夫!”
遲暮露出笑容,道:“萍綠姑娘大喜!我們來遲了。”
“怎么會?”萍綠很是激動,眼里帶上淚花,“都是貴客,快進屋里坐。”
她轉身向廚房喊道:“何遠!快出來,你看誰來了!”
周云聲聽到她喊的名字,淡淡一笑,遞上禮金道:“萍綠,這是我的一番心意,微不足道,你別嫌棄。”
“這怎么能收?”萍綠慌忙推辭,“周大夫太見外了……”
遲暮見狀也遞上自己的紅封,溫聲道:“我的不是錢,是向月老求來的紅繩,你們倆人好好系上,和美一生。”
廚房里的何遠聽到動靜趕忙出來,見到二人半是驚訝半是驚喜:“二位——快屋里坐,待會備上些酒菜,我們好好聊一聊。”
周云聲將禮金塞到萍綠手里,聞言推辭:“天色已晚,我與遲暮還有事情要辦,便不麻煩了。”
“好不容易來一趟,怎么能說走就走?”萍綠上前阻攔,“舟車勞頓,好歹坐下來吃些東西。”
遲暮見周云聲此舉,自是一起推辭:“不必了萍綠姑娘,我們不過是想回來看看你,現在見你覓得良人,過得很好,便放心了。”
當年那紅著眼流淚的小姑娘已經嫁人,他也算松了一口氣,至少沒讓姑娘耽誤在自己身上。
萍綠又紅了眼眶,這次卻沒掉下眼淚,只是哽咽道:“多謝遲大哥,我與何遠會好好過日子的。”
她又看向周云聲,道:“周大夫,若是有朝一日你成了親,要告訴我們。我們定要去賀一賀湊個熱鬧。”
周云聲輕聲附和:“那是自然。”
何遠見留不住二人,將賓客送來的好酒提了兩瓶過來,道:“遲大哥,你們千里迢迢送了賀禮來,我們夫婦二人沒什么好還的,這些酒必然要拿著,算是我們的一份感謝。”
“這……”遲暮想了想,沒推辭,收下來了道:“多謝了。”
隨即他輕聲道:“二位,我們相識一場算是有緣,今后可能不會再見。愿二位長命百歲,福至天緣,兒孫滿堂,子嗣昌盛,同心同德,白頭偕老。”
說到這遲暮雙手合十,躬身一禮:“虔祈香火,得償所愿。”
“想不到你還挺會說話。”
悠悠月色下,海邊臨岸處,周云聲坐在地上,喝了口酒,瞇起眼道:“顯得我嘴笨。”
遲暮笑道:“能從云聲兄嘴里聽到嘴笨兩個字,真是難得。”
“你還好意思笑,”周云聲道,“我剛才都快哭了。”
“就你?”遲暮道,“你要哭給誰看?”
周云聲道:“所以不哭,哭了也沒人心疼。”
遲暮拎著酒不說話了。
周云聲狠狠灌下一大口酒,隨即癱躺在沙灘,望著天上圓潤的月亮,語氣軟綿綿道:“我有時候覺得我這種人,挺不招人待見。”
“明明家境富足,非要背井離鄉自己生活,最后混得窮困潦倒。遇上心愛的姑娘,連句喜歡都不敢說。自詡醫術精湛,卻不過是靠著阿爺的傳授和周家的底蘊。遲暮,你說我這人,活的失敗不失敗?”
“從我在人間混了三百年的經驗來看,你這算不上好。”遲暮道,“但確實不夠失敗。甚至有些令人羨慕。”
“羨慕?”周云聲問,“你羨慕?”
“對,我羨慕。”遲暮道,“至少有錢,有喜歡的人,有一個隨時能回去的家。”
“嘁——誆誰呢?”周云聲覺得可笑,“哪個神仙會覺得自己活得比凡人差?”
“為什么不會?”
遲暮學著他躺下,頭枕著柔軟的沙灘:“神仙也和人一樣,會覺得孤單,苦累,傷心,疲憊,甚至會覺得不如做凡人快活。”
凡人被紅塵束縛,神仙被天地束縛。哪一個都逃不掉。
周云聲臉上因著酒勁泛起紅暈:“快活?我剛生下來,娘就死了,不久爹也死了。阿爺覺得我是大克星,自小不待見我。我成日里見不著他的面,偶爾見到也是因為家里來了高官貴人,阿爺樂呵呵地去迎接,我就躲在假山里看著。只有這時候,他才是開心的。”
“長大一點我就開始學醫,讀醫書辨藥材。人家說我是神童,天生是學醫的料。可我其實一點不喜歡呆在書房看醫書,哪個小孩子不愛玩?可我只要一出去玩,阿爺就會罵我打我,說我是個廢物。”
“長到十七歲,我第一次出診,接待的是個病得快死的孩子。他父母很窮,說治不好就不治了,我說怎么會治不好,便日日翻醫書尋藥方。后來那孩子在我手里活了下來,我特別高興,跑去告訴阿爺,卻只換來他的一頓訓斥。”
“他告訴我,周家人只治富人的病,不能治窮人的病。”
周云聲說到這停頓了很久,久到海水慢慢漲上來,浸濕他的衣角:“于是我二十二歲,背了醫箱逃了周家,四處游蕩。周師幕讓我治富人的病,我非不治,我就治窮人的。”
“后面就遇見萍綠,遇見你和云淮了。”他慢聲道,“我就不說了。”
遲暮盯著天上璀璨的星河,道:“昨天剛聽一個姑娘說了她的故事,今日又聽你的。怎么都感覺挺慘的?”
周云聲笑了起來,聲音有些苦澀:“世人皆苦罷了。”
都是在人前風光,背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淚。
“那該怎么辦?”遲暮平躺著,道,“世上那么多人,每個人都有難言的苦,難不成人人都放棄不活了?”
“倒也不是,”周云聲語氣平緩下來,“雖然今天是苦的,但一覺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再苦再累再難,總會慢慢變好的。
“不錯,”遲暮道,“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人間才如此興盛。”
周云聲附和頷首,算是認可,隨后換了個話題:“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沒什么打算,好好在聽海國做我的香火官。”遲暮起身坐著,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抿了一口酒,“盡自己所能幫到每一個人吧。”
“我打算離開聽海國了。”
周云聲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遲暮回眸,有些驚詫:“好端端的,你要去哪?”
“不知道,但我覺得我需要出去看看。”
周云聲的眼睛落入夜空的星辰,廣袤而明亮:“從前聽海國與世隔絕,我覺得聽海國便是整個天地。”
“現在聽海國供奉神明,成了天庭第七十三個屬國。我便開始好奇其他地方是什么樣。”
是有遼闊的平地,粗獷的草原,還是秀麗的山水?
百姓是定居中原,還是靠騎射打獵為生的游牧人?
更重要的是,會有什么樣他從未見過的藥草呢?
從前他被縛在情愛,孤獨,迷茫中,以為所見方寸是山河。現在他歷經種種風浪,第一次開始好奇目光之外的世界。
何必拘泥于以耳聽海呢?人生在世,當用腳去走一走堅實的泥土,用眼去看一看別樣的風景。
想來又是一番新境界。
遲暮問:“你阿爺準允了?”
周家只有周云聲一個獨苗,萬一周師幕出了狀況,偌大周家豈不是無人支撐?
“我讓他給我十年時間。”周云聲道,“十年,夠我去做我想做的那件事了。”
“你想做哪件事?”
“我要寫一本醫書,以我名字命名的醫書。”
周云聲的語氣突然昂揚起來,似乎胸有成竹:“有常見藥草,也要有異域奇藥;病癥輕者可從其中尋治愈良方,重者亦可從中尋緩解之法。窮人有此書,不懼疑難雜癥。富人有此書,不再尋求神醫。醫者敬我為圣,世人銘記我的功德。我之美名,當萬世流芳!”
遲暮聽完,笑了起來:“口氣真不小。”
這樣宏偉的巨作,十年時光還真不長。
“我也覺得我是癡心妄想。”周云聲也笑了起來,卻沒有任何沮喪,“但不試試怎么知道?”
“那好,”遲暮拎起酒,與他手里的酒對碰一下,“真有那一日,一定要找我喝酒。”
心想事成,事事順意,這樣唇齒相碰說出來的話太虛幻。
再重逢之際,一定是你著作已成,我前來相賀之時。
“此行艱難,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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