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殿11

        明月高懸，竹影憧憧，陌千尋和鏡雙很快就到了后山禁林。

        少年踩著陌千尋在月光下的影子，一路上悶頭不語。

        后山禁林設了結界，非陌千尋指令不得隨意進出。蠱皿被原主囚禁在藏風洞時，每天還有人去后山給他送飯。自從鏡雙離開藏風洞，羲和宗子弟再也沒人去后山禁林了。禁林入口種著一棵宛若鬼魅的柏樹，黑黢黢的樹干上枝丫橫飛，濃濃夜色中看不清葉子的輪廓。一條溪水從山上逶迤而下，現在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溪水卻并沒有要結冰的意思，熱鬧得像是一個妖怪盛宴。

        少年停在距離陌千尋幾丈遠的樹下，婆娑的樹影落在他過于蒼白的臉上，明滅斑駁間，那張稚嫩的臉上似乎掛著一抹不加偽裝的笑。

        陌千尋覺察到身后的腳步聲停下了，她斜著身子看樹下的少年。

        “看什么呢？你知不知道禁林里很危險？”

        鏡雙依然直勾勾看著頭頂的樹穹，他撿起腳邊的石子，奮力將石頭朝上扔去！

        黝黑的樹枝上突然驚起一群黑烏鴉，它們翅膀下是熔巖的顏色。幾百只烏鴉怪叫著朝鏡雙撲去，少年面無懼色地站在原地，只見一道藍色的光從不遠處移來，一劍斬殺了數百只黑鴉！

        “竟給我惹事！”陌千尋胸口不喘地站在少年面前，把他從樹下拖了出來，“跟緊我！”

        突然，陌千尋手里的魚冰發出錚錚嗡鳴。

        佩劍有靈，能感知周圍的敵意，這說明……

        藍閃蝶小聲提醒：“主人，夜深露重，我們還是不要在禁林久留……”

        陌千尋不是來禁林散步的，她此行有一個重要的目的——抓鬼蜮蟲。她對鏡雙指了指溪水中的一個黑影。那影子躲在浮萍之下，只有拇指大小，覺察到陌千尋的目光，俶爾游走了。

        “知道那是什么嗎？”陌千尋一只手安撫著魚冰，傾身問身旁沒她高的少年。

        “不知。”

        陌千尋產生一種錯覺：蠱皿不抑不揚的聲音里好像帶著掩飾不住的開心……

        看得出，鏡雙對仙術非常好奇，這間接說明他是個有上進心的人。

        陌千尋一本正經道：“那是鬼蜮蟲，一種慣會含沙射影的溟蟲……”

        她沒繼續說，而是故意停頓，想要試試鏡雙的反應。聽到一向惜字如金的鏡雙回了個“嗯”，陌千尋滿意地繼續說下去。

        “野生的鬼蜮蟲喜歡躲在水中朝活物的影子吐沙子，被它呸到的人會一連數月渾身不舒服。初始時癥狀極輕，只是頭痛腦熱，一般人并不會特別在意。但隨著時間遷移，中招的人便會失眠驚厥、夢魘纏身，影子被一點點吸干，最后變成一具沒有影子的僵尸——”

        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道沙箭從水中射出，箭鏃直指鏡雙腳下的影子！

        只聽魚冰出鞘，凌然劍意裂空而來，一道金石相擊的錚錚聲后，沙箭竟被生生劈開了！

        細碎的沙子簌簌撒落，見偷襲失敗，潛伏在浮萍下的鬼蜮蟲迅速游走。

        鬼蜮擅長偷襲，但也有一個致命缺點——若是來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就很難為它的沙子所傷。躲在水中的鬼蜮知道陌千尋有靈力，便偷襲一點靈力都沒有的鏡雙，要不是陌千尋在蠱皿身邊，鏡雙可能已經被沙箭射中影子了。

        “鏡雙，”陌千尋從乾坤袖中掏出一個捕靈網，“等會兒你幫我捉鬼蜮，我用魚冰打散它們射出的沙子。”

        鏡雙接過捕靈網，月光照在他的衣衫上，像是消融了他身上的霜雪。

        “好。”

        “你相信我嗎？”陌千尋握住森寒冰劍，冰劍的劍身中間鐫著紅色劍槽。

        少年沉默著，他走到溪水邊，握住捕靈網的竹柄，朝潺潺水中一舀！

        水面上突然飛出數十道沙箭！

        魚冰的藍色劍光在空中撕開黑暗，刀光劍影間，周圍像是下了一場沙雨。

        很快，鏡雙就撈到十幾只鬼蜮蟲。

        陌千尋將鬼蜮蟲放進一個畫滿咒文的黑盒子，她在岸邊捏了一抔黃沙，在沙子里祭出一張符咒。

        “這是什么？”鏡雙難得主動開口。

        “靡靡之沙。”陌千尋蓋上咒盒，“野生的鬼蜮蟲和家養的鬼蜮蟲，區別就在于是否被靡靡之沙喂養。鬼蜮蟲吃了靡靡之沙，會大大降低對人的傷害。被它們的沙箭射到影子的人不會變成僵尸，只會——”

        “下身不舉”四個字卡在陌千尋牙關，她笑了笑，換了一個詞。

        “——疲軟無力。”

        不通人事的蠱皿自然聽不知道她的意思。

        夜色漸深，少年的目光落在路邊的一朵奇怪的花上。這花完全沒有要綻放的意思，綠色的花萼緊緊裹著花蕊和花瓣，花萼上流淌著紫色的夜光。

        陌千尋趕緊拉住他：“鏡雙！勿視！”

        鏡雙被她的聲音驚醒，迅速收回目光。

        “那是「想不開」，一旦被它攝去魂魄，就會深陷執念。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花……”

        少年抬頭看她，陌千尋繼續道：

        “世上一切貪、嗔、癡、恨、愛、惡、欲七宗罪，其實都可歸于三個字，那便是‘想不開’。「想不開」以吸食七罪而生，一旦聞到「想不開」的香氣，三魂七魄便會困在花苞內，沉淪在妖花制造的美夢中，最后被她嚙食殆盡。還好這朵妖花現在正在沉睡，要不然你可能已經進入它制造的夢境中了。”

        鏡雙幫陌千尋抱著黑匣子，夜色中看不清他臉上的情緒。

        “或許，對于一些將死之人，能沉淪在美夢中，被「想不開」殺死，是一種幸事呢？”

        陌千尋看向他，笑道：“可夢終究是夢，是虛妄而不真實的。這種花制造的幻境前半部分的確是美夢，但是它嚙食魂魄時，就會奪走人最渴望的東西。你想想每次做美夢后醒來的那種失落感，「想不開」就是要讓人體會這種得而復失的感覺，然后在人最崩潰的時候，撕碎魂魄。”

        鏡雙不置可否，陌千尋又道：“后山禁林太危險，不宜久留。”

        “嗯。”

        兩人拽步離開禁林。

        出了禁林周圍就明亮許多，一路上張掛著寶蓮燈，甚是好看。少年走走停停，目光在這些花燈上流連，腳步輕快了許多。

        去了趟后山禁林，兩人的關系緩和了許多，陌千尋心想：是時候和小反派培養師徒情誼了……

        她笑了笑，對身后的蠱皿道：“雙兒，明日就跟著師尊修習仙法吧。我會傾我所能教你，你可愿意？”

        鏡雙腳步一頓，遲疑道：“修習仙法能讓那些臟東西遠離我嗎……”

        自從有記憶來，鏡雙就與妖魔為伍，那些東西如影隨形，看著他的樣子就像在看一塊肉，無一不是眼冒精光。鏡雙討厭那些東西，它們讓他覺得惡心。如果陌千尋真的可以讓他學會護身之法，他倒是不介意做她的徒弟，和她分長幼、論尊卑。鏡雙當然也不喜歡陌千尋，但相比魑魅妖邪，這個女人至少看起來要順眼得多。

        鏡雙非常清楚，就目前情況而言，陌千尋很有利用價值……

        陌千尋停下來，蓮燈的微光落在她的那枚淚痣上。

        “只要你能秉持善念，自然堅不可摧。為師會每日幫你清心除欲，讓心魔無機可乘。”陌千尋看著鏡雙的眼睛，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右肩，柔聲道，“你若屬意我為你的師尊，我一定會拼盡性命保你無虞、護你周全……”

        鏡雙怔愣了一下。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保你無虞”“護你周全”這樣的話，更多的人恨不得他趕緊死。他境況越慘，他們就越高興。為了不讓那些人得逞，鏡雙很早就學會用堅硬的外殼保護自己，只有在深夜時分獨自舔舐傷口。有時候，連鏡雙自己都覺得這世上不會有人真心對他好，甚至產生以死解脫的想法……

        陌千尋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她肯定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目的！

        鏡雙一點兒不相信一個人會無條件對別人好，這是他在摸爬滾打中得出的金科玉律。

        鏡雙覺得，陌千尋真傻。

        不過，正合他意。

        鏡雙笑了一下，跪在地上，朝陌千尋行了個叩拜大禮。

        “承蒙師尊不棄，鏡雙一定好好修習仙法，光耀羲和宗。”

        陌千尋扶著少年的雙肘，將他拉了起來：“為師不需要你光耀什么羲和宗……”

        她對鏡雙要求不高，只要他能平安修仙，順利飛升即可。這是她穿書而來的任務，也是為了保全自己和天下蒼生必須要做的事。

        昨夜陌千尋探過鏡雙的墟鼎，他是上好的火系靈苗，頗有慧根，只要潛心修煉，不被邪魔侵身，飛升指日可待。

        “你既拜入羲和宗，我許你一個表字可好”

        “師尊抬愛，徒兒倍感榮幸。”

        陌千尋直直站著，不遠處傳來弟子們習字焚香的梵鐘聲，白鹿在林中荷月飲溪，不時傳來幾聲輕靈的鹿咴。

        陌千尋沉思道：“幽曠無人語，寂寞聽鹿鳴……便叫你‘幽鳴’吧。”

        “謝師尊賜字，徒兒很喜歡。”

        “還有一件事，既然你已經是我羲和宗弟子，這些日子就移去狼胥閣吧。過段時間你的師哥和師弟上山后，你們就在狼胥閣起居。合歡殿不適合弟子居住。”

        鏡雙抬眸：“師哥、師弟？師尊你在說誰啊？”

        糟了，陌千尋把從藍閃蝶那里聽到的原書內容說出去了。

        原主總共收了三個親傳弟子，她不像別的門派按照收弟子的順序給親傳弟子序位，而是按照年齡排序。鏡雙排在第二位，他還有一個師哥和師弟。按照原書劇情，原主的大徒弟應該很快就來落迦山了。

        “為師略懂些占卜之術，”陌千尋尷尬地笑了笑，“前段時間在龜甲上占了一卦，卦象上顯示我羲和宗將有三個親傳弟子。”

        “這樣啊，嗯，那弟子明日就搬去狼胥閣。”

        ·

        安頓好鏡雙，陌千尋回到流照閣。

        她從乾坤袖內掏出黑匣子，里面的鬼蜮蟲正在吃靡靡之沙。

        藍閃蝶：“主人，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為什么不呢？”陌千尋收起盒子，“是那個登徒子先惹我的。”

        藍閃蝶擔憂地說：“可是，萬一得罪了原主的二師哥……”

        “你是說，裴灝”

        “嗯，司徒墨是百衲門修士，原主的二師哥就是百衲門的宗主裴灝。這個裴灝是小藍看不懂的人之一，所以小藍很害怕他。”

        “看不懂？”陌千尋有了興趣，“你也有看不懂的人嗎？”

        藍閃蝶扇動翅膀：“當然。世人大多有愛又恨，有欲有求，但是裴宗主卻……卻什么都沒有，故而小藍看不懂他。”

        “難道他修習無情道？”陌千尋瞎猜測。

        “當然不是，這個裴宗主不僅沒有修習無情道，還有特殊癖好。他派弟子四處尋找三十多歲的婦人，把這些有夫之婦養在昆侖山禁閣，召幸一次后第二天就送走，然后再繼續找婦人。能做這種有傷風化的事，他怎么可能修習無情道呢？”

        陌千尋嘆息一聲：“……傳說中的丹丘子要是知道，他的徒弟一個個都這么喜好淫邪，大概會想親手殺了他們，以絕后患吧。”

        藍閃蝶也嘆了口氣：“或許吧。”

        “不過，看不懂裴灝也不可怕呀。這幾百年原主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這說明他們師兄妹間應該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總不會因為一個小弟子，就和自己的師妹翻臉吧？好歹親疏有別呢。”

        藍閃蝶：“主人信他，我便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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