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村民們眼直了,不由自主張開嘴。從沒見過如此光潔鮮亮的人兒。
從馬車上下來的少女,看起來十五歲上下。雪白的狐裘領子遮住了她半張臉,然而僅憑露出的那一雙眼——清澈、秀美,任何風霜冰雪都凍不住那眼里的活氣——大伙就知道,那被遮住的美貌,只能比他們想象的更驚人。
再看自己,粗衣破鞋,帶著幾個月沒洗的臭味,雙手指甲黑黑的,十次撓癢,五次能抓出虱子來。
男女老少們都自慚形穢,也忘了片刻之前被驅趕的委屈了。誰讓他們唐突了貴人呢?是不是該識趣地再離遠點?
白衣少女緩緩走進暖熱的屋子,雙頰蒸起一小片血色。
她身后,寸步不離地跟著四個婢女。另有幾個奴婢忙前忙后,在火堆周圍給她清理出了一小塊干凈的地方。
俄而,馬匹也牽了進來。小屋頓時顯得擁擠。
護衛的兵丁有共十來個,扔下身上的負重,趾高氣揚地分布在墻角四周,鼻孔朝天,眼珠子朝下,監視著這群大氣不敢出的良民。
“看什么看?不趕你們出去就不錯了,看什么看?!——行李也不準瞄!”
擠在角落里的村民唯唯諾諾,誰也不敢朝那少女多看一眼。
在一排低眉順眼的天靈蓋當中,那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就顯得格外突兀。
男孩不是不機靈,也知道這樣不太禮貌,可恨一雙眼睛不聽使喚。他活了十幾年,委實從沒見過如此精致的……人物。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他所能想象到的,完美的極致。
方才食物被搶的憤怒突然煙消云散。全身炸起的亂毛突然順了。
他心跳忽然極快,面前的火堆變得模糊起來,蒸騰成一團雷火,熏得他臉面發燥。要是她再走近些……
“看什么看?荊侯女公子,也是你們看得的?——女公子路過大夏,一切官民都得行個方便,懂不懂?再挪開點!”
男孩片刻的懵然被打斷了,喃喃自語:“荊侯女公子。”
角落里的村民們也恍然大悟地重復贊嘆:“荊侯啊。”
盡管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荊侯是哪路神仙,總之是人上之人,自己八輩子都投不到的胎,燒飯定是用金鍋鏟,挑糞怕是用玉扁擔。今天有幸跟荊侯的公子——還是女公子——同屋避難,夠自己吹上三五年的了。
胖臉兵丁忍耐到極限,幾個大步走過去,揪起男孩的領子,“喂,說你呢!還看!”
男孩“啊”的叫了一聲,嘴里最后一塊肉忘了咽,一下子猛烈咳嗽。他倏地清醒。周圍幾聲幸災樂禍的竊笑。
胖臉兵丁掄圓了胳膊,沒想好該把這小鬼往哪扔。此時那少女開口了。
“何必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請高抬貴手吧。”
她口吐雅音,那聲音柔柔的,卻蓋過刺耳風雪。雖是命令,卻很客氣。
胖臉兵丁只得從命,粗胳膊一揚,男孩落在三尺之外。
逃過一劫,他卻沒吃一塹長一智,直直看著那少女,十分嚴肅地分辯:“我不是小孩子,也沒不懂事!”
少女肩膀一顫,露在外面的雙眸似乎是淺淺地彎了一下,卻也沒朝他瞧一眼。
*
入夜,大屋里的避難者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堆。荊國的旅人占了大半的空間。村民們擠在墻角打呼嚕。
只有一個人睡不踏實。男孩悄悄睜眼,目光落在遠處那副臨時搭起的帷幕上,想象著里面的人的姿態。
忽然,他唇邊微動,無聲地對自己說:“不對啊。”
帷幕四角,歪著四個婢女,臉都齊齊朝向帷幕當中,一睜眼就能看到女公子的一舉一動。
不像是等著伺候,倒像是……監視。
只不過她們都睡得死氣沉沉,外頭的風雪炸雷都吵不醒。
而帷幕里面,那布簾一動也不動。如果里面有人,那她一定是個不用呼吸的人。
男孩默默一笑,心里燃起一簇微小的火苗,一翻身爬起來,靈活地跨過身邊幾條胳膊腿,像只身經百戰的野貓,鉆過粗木幾案的空隙,滑出了大屋門。
風雪暫弱,為下一輪侵襲蓄力;低沉的屋檐下,一襲白裘明亮耀眼。
她果然悄悄溜了出來,正在看雪。他覺得挺新鮮。貴人家的女子大概很少有機會直面野蠻的自然吧。
但她眼中并無欣賞贊嘆之意,反而是淡淡的愁。她的秀發一半挽了髻,另一半披在肩上。她用手指反復攏著,手指和發梢黑白纏繞。
他本想悄聲,可舌頭不聽使喚地問出一句:“你是仙子嗎?”
少女驚訝回頭,見是那孩子,看他一眼,沒答話。
男孩執著,又說:“我父親說,九天有仙子,下凡入人間,歷練過后,便會返程。她們都穿一身白的。”
少女不禁淺淺一笑,眼角又彎起那種美好的弧度,方才那蜻蜓點水的愁意消失不見。
但她搖頭。
男孩拿不準她的意思,又問:“你不冷?”
第三句話終于等來了回應。她反問:“你不冷?”
男孩這才突然覺出來通體冰涼,耳后一緊,忍不住磕了幾聲牙。跟少女身上的狐裘比起來,他身上那幾件破衣爛衫簡直四面透風,如同蚊帳。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進屋去,腿腳卻生了根。舌頭再次不聽使喚。
“你叫什么?”
少女用余光看他,很快反問:“你叫什么?”
男孩有點絕望,低聲自言自語:“她是不是只會學別人說話啊。”
少女沒聽清:“你說什么?”
“……”
原來她也會說別的話。
忽然脖子暖熱。他驚訝抬頭。少女解下了狐裘的領子,給他圍在頸中。
她比他高半個頭。那領子寬而沉重,一直蓋到他胸口,淡淡的香氣蹭他下巴。上半身一下子溫暖如春。
他辨不出那香氣,只覺得身心氤氳欲醉。也許是木蘭香?
她露出了全部的面孔。小巧的嘴唇掛著無奈的、淡淡的笑。
“你在這兒凍僵了,可沒人管你。”
男孩臉上火熱,忽然開口:“我叫夏偃。大夏的夏。因我母親是偃國生人,因此叫做偃。我還沒取字。我父親都是叫我阿偃。”
童音清脆,然而被他刻意壓低,硬裝出成熟君子氣。
少女帶著三分好笑,耐心聽完他自報家門,點點頭,重復道:“嗯,偃國。”
大約只是禮貌性地表示“我在聽”。在夏偃聽來,她吐出的任何一個字都是天籟。
少女敏銳地注意到了他的落魄。小孩子骨骼周正,說起話來腮邊堆紅,玲瓏可愛。然而在風刀霜劍中打磨了不知多久,手背上三兩凍瘡,薄薄的衣衫上幾處撕裂,打著補丁。
村民們和這男孩之間的微妙矛盾,她打一進門就注意到了。此時近看,猜透八分——他不是本地人。
“餓不餓?”
這話居然是兩人同時問出來的。少女驚異。夏偃的臉蛋迅速脹紅。
他怯生生地搖頭,攥得緊緊的左手遞給她,里面居然是一截熏好的兔子腿。
他難為情又得意:“這宅子有地窖,我熏了一點點肉,藏進去,沒讓人發現。我看你一晚上沒吃飯。”
少女忍俊不禁,悄抿嘴角,那兔腿已經塞她手里了。已經被風吹涼,滑膩膩的,肉質略柴,捏著怪別扭。
她想:狡兔三窟,小孩子居然也懂。
再矜持的少女也管不住一點獵奇之心。她問:“這宅子如何有地窖?我沒瞧見。”
夏偃明朗一笑,食指豎在唇邊,小聲告訴她:“是個可隱蔽的地窖,入口在廚房灶臺后面,我也是昨天才發現的——你不知道,這宅子之前傳說鬧鬼,我進了地窖才發現,那里都成了黃鼠狼窩了!你說,三更半夜的,院子里竄出黃鼠狼來,別人遠遠的看了,可不是鬧鬼么!嘻嘻!”
他越說越得意,好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似的,朝前面指了指,“不過你別怕,我已經把黃鼠狼清理干凈啦,現在那里面都是我的東西。我帶你去看看?”
少女聽他一口一個“黃鼠狼”,本能地皺眉。可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不知怎的有點心動。
夏偃便把這表情當成了準許,喜不自勝,朝她一招手,自己像成精的黃鼠狼似的,嗖的躥到大屋拐角后面。
少女半信半疑地跟來,遠遠地看他推開灶臺后面幾塊木板,露出黑洞洞的臺階入口。
也許因為帶路的是個孩子,沒什么威脅性,她猶豫了再猶豫,還是走到了入口,探頭往里看了看。
夏偃邀請她:“進來啊。”
他出門的時候,從火堆里偷了個火種,藏在懷里。這會子拿出來,地上撿了幾根枯枝,扎成個小火把,照亮了地窖的大半部分。
有了光,一切死角暴露無虞。
那地窖原也不是很大,只約莫五步見方,想來是原主人儲存豆米的處所。眼下那地窖空空蕩蕩,地面硬而潮濕,裂著幾條陳年舊縫。在略微干燥的那一邊,鋪著一個小鋪蓋,前后正好容得下一個孩童身量。鋪蓋旁邊甩著個小包袱卷,上面蓋了件破衣裳。旁邊立著個破陶碗,里頭盛著半碗清水。
這便是小叫花夏偃的全部家當。
只是空氣中略微彌漫著獸騷氣,想是上一茬“居民”不甘潰敗,臨撤退前留下來的紀念。
那少女本能地皺眉,忽然,目光定在墻角一個黑洞洞的縫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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