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好一場大風雪!
北風從傍晚就開始呼嘯,吹閉了家家戶戶的門窗。開始是撲撲簌簌的、灰蒙蒙的雪片,過不多時,那雪片聚集成堆,成團,化成有形的猛獸,在狂風的推動下,尋找著脆弱的房屋,一間一間地推搡撼動。
約莫午夜時分,終于有房屋不敵風雪,轟隆一聲,不是塌了屋頂,便是垮了墻。北風摧枯拉朽,一株斷樹砸下,頭頂的瓦片嘩啦啦濺落,露出黑灰色的天。席卷進來的惡風堵住了屋子里一片尖叫。
驚恐的村民們四散而奔,身上裹著被褥,胳膊里胡亂抱著孩子和牲畜,不約而同地聚在干枯的道旁樹下,一雙雙凍干的眼,望著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似乎在渴求什么。
沒了遮風擋雪之處,在如此的寒冷中,每呼吸一口,便是往鬼門關近了一步。
老人很快嘆口氣:“大伙去將軍府避一避罷!”
有那么兩三個人,眼中閃過瞬間的猶豫。但更多的村民則像是得到了許可,呼啦啦一齊轉身,扶老攜幼地奔向土坡上那一片森然矗立的大宅院。
*
“將軍府”這個名稱是當地人的叫法。傳說數十年前——也許是數百年——這里是村子里一戶有頭有臉的大家族。那家主頗有才干,趁亂世出外闖蕩,一去就沒回來。多年過去,一家老小死的死,搬的搬,改嫁的改嫁,偌大的宅子竟而空了。
那位失蹤的男主人,多有人傳說他早就死了。但也有外鄉人的零星言語,說他離開大夏,在別國打仗立功,被封為什么大將軍,早就扎根異鄉,不回來了。
村民們當然愿意相信后者,于是“將軍府”這個名字便叫開了。
后來忽然又有了鬧鬼的傳說,什么紅衣女子,白發老嫗……多半出自鄉民們那過于豐沛的想象。雖然無憑無據,但從此也沒人敢霸住此處。總之,這老宅算是空了。
屋院里頭早就沒了值錢物件。輕便木石之類的建房原料,也早讓村民們拆搬了個七七八八。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任憑天氣如何作妖,這棟缺牙豁嘴的宅基巋然不動。看來就算再猛烈十倍的風雪,也別想把它吹倒壓垮。
此刻活命要緊,大家也忘記什么鬧鬼了,頂著刀子似的北風,深一腳淺一腳地撲到了中庭主屋里,搓著耳朵,長吁一口氣。
老人感嘆:“在大夏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厲害的雪!”
立刻有眼尖的發現了什么,叫道:“咦,這里怎么還有柴火!”
那聲音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陳年舊宅,蛛網鼠洞,光禿禿的硬地面上,居然整整齊齊地堆著不少現成的枯枝柴桿!
沒等眾人腦海里出現個“鬼”字,另一個墻角已然響起一聲驚叫。
“誰——?”
那聲音像是小孩,又像是個中氣不足的少女。大伙本來心里忐忑,這一下轟然大亂,婦人尖叫,嬰兒啼哭,幾個膽大的后生抄起柴禾,借著房頂漏下來的光線一看——
“你是誰?”
蜷縮在墻角的不是鬼,而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他全身消瘦,下巴尖尖的,顯得眼睛格外大。身上只穿了一身滿是補丁的單衫,洗得看不出顏色。外面罩著一個修補得里出外進的獸皮斗篷,倒還算干凈。這衣裳在幾個月前也許還合身,但眼下捉襟見肘,袖管和褲管繃得緊緊的,露出細長的手腕和腳踝來。
男孩顯然剛從淺淺的睡夢中驚醒,猛看到一群渾身冒寒氣的男女老少圍著自己干瞪眼,也嚇一大跳。一雙琉璃珠似的眼睛上看下看,不知該看誰。
“我……”
一個性急的壯漢搶了他的話:“喂,小孩,看你臉生,不是本村的?”
“我……”男孩怯怯道,“行路的。路過貴地,借……借住一夜……”
話是這么說。但大伙心知肚明,世道艱辛,安分種田的大人尚且未必能吃飽飯,哪有小孩子隨便“行路”的?說不好聽,流浪罷了。而且是個經驗豐富的流浪兒。看他模樣,不知捱了多少天荒郊野外。今天尋著個廢宅子過夜,算他運氣好。
大伙想明白了,戒備之心也就放下了。又一個村漢朝著那堆柴禾努了努嘴。
“這些柴,是你撿來打算過夜的?正好,我們大伙房屋都被吹塌了,來這兒避一避。小兄弟,你讓一讓。”
又一人彎腰抱起一捆柴,自言自語:“天這么冷,不生火怎么行?喂,誰有打火的物事?”
村民們七手八腳,找了些粗重家什抵住破爛的門。須臾,一堆火生了起來,黃光融融,滿室生溫,與外面的風霜分庭抗禮。
屋子里一亮,眼尖的馬上又發現了什么:“哎,這是什么?——嘿,這里有肉!”
墻角暗處,居然摞著一條一條的新鮮野味,看樣子是新獵來的野兔、野雞之類,已經被洗剖干凈,凍得硬邦邦。冬季萬物眠藏,狩獵不易,捕來這么些個雞兔,想必也頗花了一番功夫。然而野獸們為了過冬,又吃得格外膘肥體壯。這一批肉,看起來就紅潤肥美,可想而知入口的滋味。
有孩童在大哭,哭聲在空屋里回響。一個跛腳婦人彎下腰,挑了塊最肥的肉,袖子擦擦,找枝柴禾串了起來,抬頭賠了個笑,語氣卻理直氣壯:“孩子餓了,燒點肉吃。”
流浪的小男孩眼都紅了,鼓起勇氣叫道:“柴是我拾的!肉是我獵的!你們——你們——”
跛腳婦人眼一瞪,“怎么了,肉不就是給人吃的嗎?你一個人又吃不了這么多,給我娃兒分點又怎么了?這兒是你家嗎?”
一個村民附和:“就是!我們大伙快凍死啦,用點你的柴,不介意吧?”
一邊說,一邊十分慷慨地把枯柴往火里填,火頭燃得旺旺的,“生了火,你不是一樣跟著取暖?若是靠你一個人,怕是還生不起這么一大堆火哩。”
更有人靈機一動,笑道:“再說,你的這些野味,還不是在我們村的地界上獵的?怎么就算是你的了?”
都是同村鄉親,沾親帶故的,當然是優先優待自家熟人。誰在乎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小孩,不把他趕出去就算厚道了。——很多人如此想。
男孩氣得眼眶涌出一層淚。幾十個鄉親們把他當空氣,圍著火堆噓寒問暖。仿佛看不見他,就不會理虧似的。
他全身發抖,只有一雙腳脖子沾光,感到一絲溫意。
“柴禾和吃食都是我……都是我備著好幾天的!你們、你們不能這么用!”
長期的風餐露宿,使他曉得了天氣的規律,早料到了將會有持續多日的大風雪。他花了幾天時間,拾柴、打獵、弄來厚衣裳,又找到這么一個遮風避雨的廢宅子,原計劃靠著這些東西捱過惡劣的天氣。誰知平地涌來一群人,一下子把他辛苦準備的物資糟蹋了一半還多,能不氣嗎!
村民們平白得一頓飽足的夜宵,倒是興高采烈。一邊大嚼,一邊烤火,一邊抱怨天氣,商量著等雪停了,怎么重新修葺房屋。
小男孩流浪在外,被搶東西是家常便飯,打架更是在所難免。他瞪著那團忽明忽暗的火,氣極之下,懷里摸出塊尖石頭就想往上撲。
只可惜,小狗再兇,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在大狗眼里也只是個笑話。幾個后生壯漢狠狠瞪他一眼。他膽怯了,后退幾步。村民們大笑。
還是那提議來將軍府避難的老人有點看不下去。男孩的聲音還是童聲,面容尚且稚嫩,鼻腮輪廓都帶著柔軟孩子氣。然而他的眉眼已經開始伸展,那眼里映著火光,也一閃一閃的,清秀之余,顯出些許不合年齡的鋒利。
老人捋須,朝那男孩招招手:“你也來取暖,也來吃點東西。——你叫什么?家里大人在哪?”
男孩反倒驕傲起來,咬著牙,狠狠盯著火堆前一張張忙碌的嘴,這幾句話恍若沒聽見。
他只是背轉身,用旁人聽不清的音量自言自語:“若身邊只留一日口糧,旁人也不好意思搶。你野心太大,能耐太小,護不住自己的東西,氣有何用。”
先前那個壯漢倒焦躁了:“臭小子,給你臉不要臉,鬼鬼祟祟的編排什么呢?是不是罵我們?”
男孩不理會他,朝著黑暗的角落孤獨地笑了一下,仿佛真的在和什么小伙伴對話。
“……嗯,別賭氣。餓死了,這兒也沒人給你買棺材。”
他自己說服了自己,轉過身,腳下撥開一只亂拱的小豬仔,默不作聲地擠進烤火的圈子,拿起一塊熟了的兔肉就咬。倒也沒人說話。
*
忽然火光明滅,外面砰的一聲響,堵門的家具應聲而倒,裹進一股寒氣。五六個壯漢兵丁闖了進來,他們身上的披著薄薄的雪,腰間刀劍叮當作響。
男孩抬頭,眉梢泛起警惕,三兩口把剩下的兔肉塞嘴里。
兵丁們粗粗掃了一眼滿屋子人,也有點驚訝,但隨即揚起下巴大喝:“讓一讓,讓一讓!——呵,瞧這好吃好喝的!”
剛生的火,屁股還沒烤熱。村民們卻也不敢抱怨,忙不迭挪動腿腳,騰出一大片空地。只有一個婦人行動略慢了些,張著嘴,有點遲鈍地揉眼。
一個肥頭大耳的兵丁不耐煩,上去就要踹:“死老娘們,眼瞎啊?沒看到貴人駕到?讓開讓開!”
這人真是胖,臉頰上兩塊沉甸甸的肉,把五官擠得無處容身。只有當他張開嘴大喊的時候,才能從□□里看出幾顆牙來。
他那一條肥腿,也顫顫巍巍的全都是肉,偏偏靈活得很,抬得高高的,像張蓄滿力量的弓。
四周村民全都畏縮不言。眼看大肥腿就要踹到婦人身上,流浪的男孩卻忽然開口,聲音冷冷清清的:“她瘸了,你再把她另一條腿踢斷,更走不動。”
婦人大怒:“你……”
胖臉兵丁一愣,定睛一看,婦人果然是跛子。啐罵一聲,不跟無知鄉民計較。
然后回頭招呼:“進來進來!地方騰出來了!這大雪天的鬧的,將就一下罷!”
外面幾個人連聲答應。透過半開的門,只見一輛小小馬車停著,幾個穿著華麗的婢女齊齊彎腰,在泥濘的雪地上鋪了一層粗布,直通屋門口。
車門里伸出一只晶瑩如玉的手,扶住了一個婢女的胳膊。接著,一襲白裙落地,輕盈得好像沒有重量。
(https://www.dzxsw.cc/book/80658/440465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