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的駛離王宮，朝著東坊疾駛而去。若歸衣裙上沾染了斑斑血跡，可是也顧不得整理清潔一下，雙手用錦帕緊緊按壓著元協的左手，一刻都不敢放松。

        元協形容有些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層青青的胡茬，卻無損他的儀容，反而更增添了幾分粗獷的豪邁之情。他端正坐著，眼也不錯的看她嚴肅的神情。

        若歸在他面前永遠都是笑容滿面、天真開朗的模樣，很少這么板著臉理都不理他，這讓他很是有些不習慣。元協醞釀了一下，柔聲開口安慰道：“沒事的，已經不疼了，你不用這么緊張。”

        若歸仍然垂著眼簾，只盯著他的手，一絲眼風都沒有分給他，也沒有任何回應。

        車廂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馬蹄“嘚嘚”的聲音有節奏的傳來。

        元協右手搭上她緊緊挽著他的手背，稍微用了些力氣，不顧傷口傳來的疼痛，笑道：“這么久沒見了，在我的想象中，你見到我的時候，應該是大笑著朝我飛奔過來，然后撲進我的懷里，跟我說這幾個月你的大小事情的，可不是你現在這個模樣。”

        他低下頭，把臉伸到若歸面前，雙眼亮亮的看著她：“笑一笑，好么？”

        元協把自己準確的放進了她的視線里，若歸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臉龐就撞進她的眼睛。

        他瘦了一些，五官的輪廓更加明顯，可能是剛從戰場上見了血殺了人回來的，周身竟然有一種不同于他以往溫潤的銳利樣子。

        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若歸雙手按著帕子，騰不出來，只能歪了歪頭躲開他的臉，避過他的灼灼目光：“別鬧，小心傷口。”

        元協看她終于開口了，悄悄松了一口氣，湊得更近了些：“我都好久沒見到你的笑臉了，王妃殿下，對我笑一個可好？”

        說著，還自己扯出個大大的笑容，一副給她示范的樣子。

        沒有我的笑臉，不是還有卜紅的笑顏么？

        若歸差點脫口而出。她感受著手心里的濡濕，還有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道，忍了忍，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可是無論如何也擺不出一個他想要的笑模樣。

        元協見她仍是不理，意識到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他默默收回了臉上刻意擺出的笑容，沉默的凝視著她，將她的每一分眉眼都細細看過，與他出發之前她的樣子一一比對著。

        馬車有些顛簸，若歸的身體隨著節奏左右搖晃著。元協這樣仔細看她一會兒，才發現不管若歸的身體晃成什么樣子，她一直都努力護著他的傷口，盡量不讓他的手被震到哪怕一點點。

        剛從冷厲重霜的戰場上趕回來，忽然陷入如此脈脈溫情中，元協冷靜漠然的心里終于一點點柔軟下來。

        馬車又是一個晃動，元協忽然展開右臂，將若歸整個人攬入懷中，密密的護著她，給她以依靠。

        溫香軟玉撞進胸中，他滿意的輕嘆的一聲，感覺到若歸靠在他的懷里有些僵硬，便微低下頭，對著她耳語道：“你放心，一根小指而已，算不得什么。你看，就算沒有它了，我還是可以像之前一樣，抱著你、保護你的。”

        若歸縮在他溫暖的懷抱中，聽著他溫情的話語，忽然很想掉眼淚。

        他是怎么做到，一邊向先王求娶卜紅，一邊允諾要與她大婚的？

        他又是怎么做到，前一時還帶著卜紅共赴風雨，下一刻就若無其事的自傷護她的？

        他說的這些話，做的這些事情，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若歸辨別不出來。她忽然想到在上一次兩人因為元吵架后，他對她說的話。

        他說，人心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看穿的。

        他說，對于她來說，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太過于復雜了。

        他還說，復雜的那些人里，也包括他。

        到了現在她才明白，他說的是對的。

        元協一直留意著若歸的狀態，雖然她很努力的在克制，可是他還是敏銳的發現了她的眼淚。

        元協只以為她是為了他的手指而難過，用大掌一下一下的輕柔順著她的長發，語調更溫柔了：“我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多了去了，比這個嚴重的也是數不勝數，我一個大男人，也不要拈香繡花的，只是少了小指，既不影響寫字也不影響提劍，真的不值當你哭鼻子的。”

        若歸還是垂著頭掉眼淚，淚珠子吧嗒吧嗒的掉在他的前襟上，緩緩滲進布料中，正是元協心臟的位置，元協覺得那些淚珠仿佛也滲進了心里。

        雖然說，十指連心，但是元協覺得，那些眼淚在他心口的灼傷，幾乎蓋過了傷口的疼痛。

        他換了調笑的語調：“還是說，你因為這個嫌棄我了？準備要拋棄我了？”

        若歸不敢抬頭，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正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金羈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王爺，王妃，到了。”

        若歸急忙掙開元協的懷抱，雙手還捧著元協的傷口，便自己把臉湊到袖子上胡亂抹掉眼淚，甕聲甕氣的：“趕快下去，記得小心手別碰著。”

        元協看她拱成一團，擦眼淚的動作像一只小貓一樣，覺得分外可愛，笑著答道：“哎。遵命。”

        若歸入宮的時候剛剛降下初雪，現在她終于回到了府里，枝上已經冒了新芽。又是一年的春天到了。

        因為元協出乎意料的自斷一指，再加上這次南伐之戰大獲全勝，元協的身上也不可避免的又多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傷口。面對著傷痕累累、又長途跋涉的元協，若歸實在狠不下心來與他吵鬧，本來打算與他詳談的計劃被迫延期，只能先緊著養好他的傷口。

        元協對于自己少了一根小指的左手倒很是坦然，也非常配合醫師的診治，再加上身體底子好，身上的傷口倒是好的很快。

        可他最近的關注重點早已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已經轉移到了若歸那里。

        雖然若歸每日很是細心的照顧他，惦記著時辰準時來換藥，也有問有答沒有再板著俏臉，可是她的笑容再也沒有之前的明媚陽光，反而都是淡淡的。還有好多次，他注意到她在一個人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她的不對勁太過明顯，讓他沒有辦法相信這只是因為他的手指。

        元協猜出了若歸一定有什么話想與他說，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她的心太軟，不忍心在他養傷的時候讓他費神，所以自己一個人忍著罷了。

        可是元協沒有去逼問她。他更加努力的吃藥，更加認真的鍛煉，盡一切努力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健康。

        元軻應該也是被他當時在無極殿中的行為鎮住了，不僅松口默認了若歸與他一起歸府，還每日都派醫官前來為他復診。醫官須發皆白，本已見過無數病人，可是仍然被元協的堅韌意志所驚訝，當著若歸的面，毫不吝嗇于對他的欽佩與夸贊。

        “王妃殿下，王爺恢復的很好，非常好。您放寬心。”

        “是，多謝您。”若歸坐在床榻邊，幫著元協整理被衾，又小心的把他受傷的手端端正正在被子上擺好，才起身道，“我送送您吧。”

        “若歸，”元協倚在床上隨她擺布，見她提議要親自送醫官出門，一下子就猜透了她心里所想，無奈出聲，“你想問什么就問吧，不必避著我。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知道，既然我這樣做了，任何后果我都能承受的。”

        若歸頓在原地，只猶疑了一瞬，點點頭：“是我狹隘了。先生，請問王爺的左手，以后會不會有什么不妥之處？又有什么需要格外留意的地方？”

        醫官以手順著長白的胡須：“小指的作用，雖然主要在于協助其余四指，但是根據病例記載，還會大大影響到手臂負重。日后王爺的左手肯定不能如往常一樣負擔重物或是靈活持劍了，若是在比試打斗中還請王爺格外留意，出拳或格擋，力道肯定無法如之前一樣，需要多加小心。若是在生活中，左手可能會持物不穩，另外還會出現握拳無力的情況，不過只要養護的好，應該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

        他是武將，統領著北朝最精銳的強兵礪馬，他的一身好武藝，卻無法再如之前一樣了？

        戰場之上，本來就刀劍無眼，現在他豈不是更容易受傷、更容易陷入險境了？

        若歸回頭朝著元協看去，卻見他沒有一點失望或難過之色，反而神色平靜，毫不關心似的，正暖融融的笑望著她：“這都不算什么，我知道了，多謝您。”

        她怔了一怔，說不清心頭的感覺，掩飾性的扭頭回去：“月燈，去送送先生。”

        月燈引著醫官離開了，月柳看看屋內的情況，也默默退了出去，還貼心的把門合上。

        屋子內一下子暗了下來，若歸忽然置身于有些昏暗的環境中，站在那里有些手足無措。

        元協看著她的背影，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床邊示意她坐：“若歸，來。”

        見她仍然有些猶豫，元協又拍了兩拍，還整了整床邊的墊子，笑道：“過來呀。跟我說說話。”

        “說話？”若歸喃喃重復道，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大步走到床邊，可是在坐下的時候仍然是下意識的放輕了力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元協點頭：“愿聞其詳。”

        想說太久，想問的話又太多，到了嘴邊，若歸倒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她糾結了多久，元協就微笑著看了她多久，看她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黑眸來回滾動著，紅潤的唇瓣一時抿起，一時又微微張開，很是可愛。

        “阿協……”若歸想了想，決定按著順序從她最早知道的部分開始，“聽說你這次去戰場上，還帶了卜紅一起？”

        她抬起眼睛，氣鼓鼓的等著他的回答。

        “卜紅的確是去了，”元協沒有絲毫想隱瞞的意思，所以回答的很是順暢，“不過不是我帶她去的，我也是到了半路上，才發現她跟著的。大軍已經上路，也沒有辦法再把她送回來，所以就只好讓她一起了。”

        “不是你讓她去的？”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就讓若歸有些始料未及，“可是不是說……你每次出征她都會跟著的么？”

        “卜紅同我一起學的弓馬騎射，我的招式她最熟悉不過，所以之前上戰場，她確實都會跟在我身邊護衛我。”元協的神情坦坦蕩蕩，“王兄擔憂我的安危，并沒有多說什么，甚至還幫她準備了一個男兒的身份編入我的親軍中，專門供她使用的。”

        卜紅竟然還在元協的親軍中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若歸心底酸澀一股一股的冒著：“她都是有身份的人了，你還說你不知情，這是騙誰呢？”

        “我真的沒有。”看若歸明顯吃醋的樣子，元協卻笑的更開心了，“我現在有了王妃，雖然不舍得帶你去戰場上，但也自然不會再帶她去了。這一點還請王妃放心，我心中有數的。”

        要是以往，若歸早就被他這樣內斂隱晦的情話羞的面紅耳赤了，可是這次，她卻保持著十二分的清醒。

        “是么？”若歸也勾起嘴角，直視著元協，“那你既然沒有求娶到她，怎么突然就轉而娶我了呢？”

        “……”

        元協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慢慢消散，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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