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協深深凝視著若歸，眼神里充滿探究，若歸毫不避讓，迎上他的視線，擺出一副等待回答的虔誠樣子。兩人無聲的較勁著，屋子里一時沒有聲響，只能聽到清脆的鳥鳴聲間或從窗外傳來，才讓凝滯的屋子里有了一線生機。

        長久之后，元協長嘆了口氣，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他如此爽快的承認了，若歸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如釋重負，還是如鯁在喉：“你為什么不否認呢？就說你沒有？你應該知道，我并沒有什么證據在手上，萬一我就相信你了呢？”

        “萬一你就相信我？”元協平靜的看她，“現在要你相信我，都是萬一了么？”

        “……”若歸無話可說，低下了頭去。

        “我會瞞著你一些事情，但是我不會騙你。”元協語氣毫無波動，“既然你知道了，來問我，那我就會對你實話實說。”

        “那你要對我說的實話，是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我的雙親與我關系冷淡，一直都是乳母在照顧我，在乳母去世之時，除了我之外，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卜紅。”

        元協仍舊保持著他一貫的平穩淡定，甚至還有心情勾起若歸的手指，輕輕撥弄：“我們一起長大，互相了解，所以我覺得，娶了她也不錯。”

        “王兄忽然說要給我賜婚，我知道他雖然默認了卜紅在我身邊照看，可是要讓她做我的王妃，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我擔心大婚后王妃不能容人，卜紅再無人照料，所以趕在王兄之前，去向王兄求娶她，希望王兄可以考慮我的意愿，將她賜給我。”

        “后來的事情，想必你能夠猜到了，”元協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笑意，“王兄拒絕了。他要我娶你。”

        “所以你就放棄了她？”若歸提高了聲音，“就這么輕易？”

        “王兄給我的理由并不輕率，不是能夠輕易決定的。”元軻目光坦蕩，“你還記不記得大婚之前，我去你府中找過你？其實那個時候我告訴過你的，為什么我會接受王兄的賜婚的王詔。”

        “兩族友好，天下大同，這是王兄與我的理想，是我們愿意窮盡畢生精力所追求的。如果我們兩族之間的信任可以從你我開始，我沒有理由拒絕，也絕不會拒絕。”

        “既然你想知道實情，那我就會告訴你實情。若歸，這就是當時的實情。”元協的手心仍然很溫暖，可是他的話語卻分外理智冷情，“如果站在你的角度，認為我當時的動機不純，我無話可說。”

        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聽他一樁樁、一件件的仔細說給她聽，若歸的心一抽一抽的疼，甚至連著右手的小指指尖也在抽痛。

        她從元協掌心將手抽回來，左手包住右手，指腹用力搓揉著疼痛的地方：“所以婚前你那么多次果決的拒絕我，那才是你的真心，是吧？”

        沒等元協回答，若歸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大婚之后，你也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對我好的，你只是必須要成為表率，一個鮮卑王族與漢人士族交心的表率，所以才對我如此呵護備至的，是吧？”

        “你達到你的目的了。滿洛郡都在說，彭城王對王妃用情極深，在我們之后，通婚之風盛行，漢人也不再視鮮卑人如洪水猛獸一般。以我洛郡李家帶頭，高門五姓子孫多有入仕，朝堂上多了不少你所期望的漢人士族官員。”

        若歸心下一片冰涼，小指的抽痛更甚：“那我呢？你有想過在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會有多傷心失望么？”

        就算是剛剛溫柔的說著殘忍的真相時，元協也是直視著若歸，可是此刻面帶她的質問，他第一次避開了若歸的目光：“你本來是不會知道的。”

        “不會知道？”若歸冷笑一聲，“元協，為什么你總是這么自信？元綁我走的時候，你有自信我可以撐到最后等到你，現在，你又有信心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么？”

        “哦，對。”若歸不住的點頭，糾正自己，“是你先認為我不會知道你娶我的真相，然后才決定放棄我的。這就說得通了，因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用我去換你的權力，去換你政敵的滅亡，在你看來再劃算不過了。”

        元協沒有說話。他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若歸看著安靜的元協，腦海里閃過無數個他的身影。婚前冷硬著臉拒絕她的他，大婚時一身喜袍的他，在楓林山的雨幕中背著她的他，還有穿著一身堅硬鎧甲轉身離開她的他。

        若歸語氣輕輕的，好像一陣風就能將她的話語吹散：“你喜歡我么？”

        元協沒有繼續沉默，他回答的很快：“應該是喜歡的吧”

        若歸心里沒有一點喜意，緊接著問道：“你喜歡卜紅么？”

        這一次元協思索了一瞬，才沉聲答道：“應該是喜歡過的吧”

        若歸點頭：“那你知道，我喜歡你么？”

        元協定定的看了若歸許久，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用完好的右手去拉若歸的手：“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若歸……”

        他還想說什么，若歸卻沒有一點聽下去的想法，斷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很好，看來，你不知道。”

        “元協，你不是對一切都成竹在胸么？你沒想到吧，竟然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元協的笑容僵在臉上。他周身的暖意漸漸消散開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壓迫的凌厲之感，沉黑的眸子牢牢的錮住她，本想說話的雙唇死死抿住，成一條直線。

        若歸在他的瞳仁里能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竟然覺得有些解氣。

        她冷笑著：“我應該喜歡的人，我努力想要尋找靠近的人，本不是你。”

        若歸抱著賭氣的心態，將她認錯了人的事情和盤托出，還特意分外強調了自己對于那晚救她的黑衣人的崇拜喜愛之情，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夸張拔高了許多，幾乎就在說自己當初已經一見傾心、非君不嫁了。

        元協一副聽故事的漫不經心的模樣，腦子里卻飛速轉動，迅速篩選分析著她說的關鍵信息，連每一個細節和若歸每一個些微的表情都不放過。

        可是越是這樣縝密的聽下去，越是發覺若歸的內強中干，元協的神色便不再那么緊繃，而是漸漸放松下來。

        等若歸說完了，他才對上她挑釁的眼神，對于她這種賭氣行為有些哭笑不得，配合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予安倒是也從來沒有與我提起過。”

        若歸絲毫沒發現元協的神情變化，“哼”了一聲，又抬高了些下巴，轉開眼睛不看他。

        在她的想象中，元協猛然知道自己對他的喜歡一開始竟然是認錯了人，就算沒有她剛知道實情的時候那么受打擊，也應該心中別扭不舒服很久。

        可是元協卻并沒有一點難以接受的樣子，反而還維持著理智的表情，獨自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既然如此，我對于你始于隱瞞，你對于我始于誤會，我們彼此之間是不是就打平了？”

        語氣里竟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

        還能這么想的么？

        他竟然是這么想的么？

        他竟然可以用這樣輕松的語氣，四兩撥千斤的把自己從質問中摘出來？

        實話說，若歸已經自己消化了這個消息很久了，再加上元協為了帶她出宮，自斷一根手指是真真實實的，看著他身上累累的傷痕與微微顫抖的左手，最近她心里已經軟了許多。

        可是現在聽他竟然這樣說，若歸一股怒氣又熊熊燃燒起來，直燒到兩頰通紅。

        若歸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也不知是在笑他，還是在笑自己：“你用你的有心，去換我的無意，彭城王殿下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若歸一甩袖子從床邊站起來，避開元協來抓她的手，冷著臉后退幾步，站定在他夠不到的地方，認真打量著他。

        他還是她喜歡的那副模樣，目光明亮、眉眼深邃、溫旭和熙，甚至在說他自己的謀劃算計的時候，也是一副坦坦蕩蕩、清風霽月的做派。因為長久的征戰，他的臉側還有戰盔磨出的血痂，若歸還知道在看不見的他的衣衫之下，盤亙著許多猙獰縱橫的傷疤。

        他穿著中衣斜倚在床欄上，靠著軟枕，頭發隨意散著，少了一根小指的左手軟軟搭在錦繡被面上，可是沒有絲毫脆弱可欺的意思，反而露出一種泰然閑適的休憩樣子。

        可是她現在知道了，他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

        之前向予安確認過的那個問題，現在已經不需要予安或是任何別人來給她答案，她自己已經有了回答。

        如果說，他在旁人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溫柔樣子，只表露了他真實內心的十之一二，那么就算與他親密如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發現他新的一面之后，或許對他的了解也只有十之五六。

        剩下的一半，還需要她付出什么去換？

        剛從元軻那里知道的時候，她生氣、難過，想要第一時間來找他要個解釋。看著他一身傷痕卻還強撐著保護她、微笑著安慰她的時候，她心疼、軟活，便想要原諒他，與他攤開來說清楚。

        可是他不想與她說清楚。他還想繼續瞞著她，把這一次她的氣憤囫圇糊弄過去，然后將以后的事情做的更加隱蔽，讓她再也發現不了什么。

        若歸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像這樣每日里喜怒不定、疑神疑鬼的自己，她自己都很嫌棄：“我幫你叫卜紅過來照顧你。等你徹底好了，我們入宮一趟吧。”

        “你好好休息。”

        若歸轉身朝著門口走去，腳步沒有一點停頓，決然的一把拉開屋門。

        新鮮的濕潤空氣與清新的葉子氣息撲面而來，若歸大口呼吸著，一掃她剛剛在屋子里的憋悶。

        身后的元協許久都沒有出聲，一直到她單腳已經踏出了門檻，才聽到他的聲音從屋內深處傳來：“你要回李家么？”

        回家？

        若歸回過頭，粲然一笑：“你放心吧，我不回。”

        出了事情就窩窩囊囊的躲回家去，我不會這樣做。只有我們之間有個了斷，我才會堂堂正正的踏出王府大門。

        若歸在心里默默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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