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的江平路，天色漸暗下來，游客也重新多了起來。許蔚嵐將車停好后步行入巷，再次感受到雅俗共賞的江南煙火氣。

        到了嵐社門口，店前卻掛了牌：五點至七點閉店休息。

        她不由得去回想，究竟上午來時有沒有這樣的告示，似乎是有的，只是她未曾在意。

        現在的時間不尷不尬，六點二十分，重新走回車里，又是二十分鐘；留下來等，又好像有些漫長。

        她試探地貼近那扇掛了風鈴的玻璃門，門竟從里面被打開。

        前門，后門，風穿堂而過，吹亂了她的頭發，吹得她頭頂那串風鈴“叮叮呤呤”地響。

        站在門里的人似乎剛睡醒，頭發一團凌亂，神色怔怔的，只穿了老頭背心和格子短褲。

        然而她卻不能裝作不認識。

        不同城市，不同的兩扇門。

        五天前衛來站在門外，五天后衛來站在門內。

        “這……現在是閉店時間。”面前的男人從起床氣中緩過神來，撓頭和她說話。

        “我知道了。”許蔚嵐低頭，就要轉身，那人卻叫住她。

        他說：“你們那桌，有東西丟我店里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會再來？”

        寂聲片刻后，她正視他，有種被守株待兔的惱怒。

        “……你們有八個人，我不確定那就是你的東西，所以，沒給你打電話。”

        “但你至少知道我們是一起的，不是嗎？”

        “我怕你覺得我是在找借口接近你。”

        “難道現在就不是？”

        “如果我早猜到你會來，我會穿成這樣見你？”

        衛來看看她，又低頭看自己一身邋遢的純天然行頭。

        他確實在賭她回來，只是沒想到她會回來這么早，會一個人回來，這讓他有點受寵若驚。

        “東西在哪里？”許蔚嵐不想和他多說不相干的話。

        衛來挑了挑眉道：“你要不要先進來？現在是閉店時間，你這樣站在門口……游客要誤會我的店提早營業接客了。”穿堂風一吹，他大面積裸露的四肢也覺得寒冷。

        許蔚嵐不聾不瞎，既聽得出面前男人話里著重強調的“我的店”三字，也看得見他面上不加掩飾的故作為難、考慮周到。

        為了林槐葉那份重要的稿子，她還是進去了。然后便聽得衛來在她身后重將大鎖一拴，恢復閉店。

        衛來把后門關上，隨意挑了個座坐下：“是不是帆布包，一份稿子，一本筆記本？”

        “是。”許蔚嵐依舊站著，只希望速戰速決。

        “上午你好閨蜜拿書砸我的時候，把它們落二樓書架上了。”衛來慢悠悠控訴。

        “我替她跟你道歉，也謝謝你替顧客保管遺失物品。”

        “道歉就不必了，大家都是老同學，希望以后見面，我們彼此都能態度友好……小張，上午收到的東西呢？失主來認領了。”

        “好的老板，我這就去二樓取。”被叫做小張的女孩言語動作都比老板迅速得多，絲毫不拖泥帶水。

        “中午的面合不合你胃口？”在等待的間隙，衛來忽然問。

        被問話的人不說話，選擇無視他。

        “夸我一句就讓你這么為難？我明明聽說你們吃得都很開心……是我的店員騙我了？”衛來的聲音透出委屈。

        “比以前好。”為了讓他閉嘴，她還是評價了。

        其實比起嵐社“行蹤不定的帥老板”就是面前的衛來這件事，更讓她難以相信并接受的就是中午那八碗面和八碟澆頭。一個曾經極度討厭做飯洗碗等一系列廚房瑣事、人間煙火的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才會去學煮面，況且還是頗為復雜的s式湯面，甚至味道也獲得了大多數挑剔食客的認可。

        “以前是不是很差？”

        “……不是很差，是根本不會。”她答。

        “……我店員在這兒，給我留點面子。”衛來輕咳一聲。

        許蔚嵐于是不再說話。

        “以前你做菜煮面，味道都好，我就一直認為那是理所應當的，所以從來沒想過要替你分擔一點，我從來沒去想做飯也是件累人的事，自己學了以后才知道……我學了很多樣你常做的菜，想在你面前露一手的時候，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你不是說你會回s市？這四年我一直在s市，有時候也去你爸媽家的老小區里散步，我從來沒再見過他們二老……你也沒來過江平路。”

        四年前他們吵得最厲害的時候，她氣急，說過要回父母身邊，回一個能夠讓她安定的地方。后來他也就在這里了，不大的城市，不大的一個區，卻再也沒憑運氣遇到她。

        “……錢行的公司在n市，我的工作也在n市，有了孩子，他們后來也都搬過來了。”，她說。

        衛來低頭笑了一聲，說：“其實我覺得你挺狠的，說忘了我就忘了我，分開沒兩個月你就跟錢行結婚，你就給他生孩子……我們的七八年在你心里是不是跟玩兒似的？偏偏我還一直沒出息怕問你，怕知道你跟別人有新生活了……那天我第一次去你們幼兒園接我外甥，他告訴我他們許老師有女兒的時候，我天都快塌了，我覺得我活得像個笑話……后來晚上沈約那小子又找我，說要告訴我大消息，說你是離婚帶個孩子，我才覺得天補了一塊，可心又他媽疼得很……我寧愿你們沒離婚，至少那樣你不用一個人帶著孩子，你能有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許蔚嵐不知該怎么回答衛來這段說了很長的話。

        此刻她想著的竟是林槐葉在獅丘上說的話：

        “如果那份愛沒變質過，你不如給他一個機會……”

        然而機會之前，卻還有如刺一般橫亙四年的那通電話。

        也可能他只是述說，并未想從她這里得到答案。

        樓上的小張終于帶著東西走到老板和顧客面前，畢恭畢敬地呈上，卻發現兩人面色都不大對。

        “您好……這就是您落下的東西吧？”

        許蔚嵐如臨大赦，確認后接過道謝。店門外原先還亮著的天色，好像在他的言語和她的等待之中驟然暗了下來，壓了下來。雷聲已近，她忘了手機上的天氣提醒，今晚會有暴雨。

        “我該走了，時間也不早了。”她說。

        小張也已走去大門處開鎖，準備將閉店休息的木質掛牌卸下。

        “阿嵐，我們能不能別這樣，我想好好說話，也想聽你好好說話。”

        衛來站起來拉她的手，又就勢抱她在懷里。

        他的老頭背心很薄，格子短褲很短，而她穿戴整齊，棉麻襯衫加半身裙。他們抱在一起，是種不相稱的滑稽。幾個店員都下意識回避，又發自內心想要吃瓜。

        衛來比她高二十多公分，因著身高上的差異，他們以這樣的姿勢擁抱，她竟聽得到他的心跳如鼓聲，也感同身受著他胸口的熱和手臂肌肉的有力。

        她很想推開他，然而無果，只能開口：“你想好好說話就別這樣，你想聽我說什么？”

        “我想聽你說這四年你也想起過我，你其實沒有忘記我。”

        “我想你給個機會，聽我解釋清楚四年前我為什么沒接到你的電話。”

        “我想聽你說，你信我。”

        抱著她的人說完了他的話，店門外忽然就刮起大風，吹得河邊樹枝零落，地上枯葉飄搖，雨滴開始如倒豆子般落下，越落越快，越落越大，有些竟斜著飛入店內，街上多是沒有提前準備雨傘的行人，倉皇失措地找多躲雨的角落，衛來讓店員迎他們進來，自己卻拉了她的手上嵐社三樓去。

        “你做什么？！”在樓梯上她急于掙脫衛來的手，衛來卻干脆將她打橫抱起，一直抱進三樓自己的房間。

        他常年獨居，房間里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套木色圓桌椅，此時桌椅上都擺著書或積木，他只好將她放在床上。

        “樓下人太多，不方便我們說話。”衛來喘了口氣，自己也坐到床上，坐在她旁邊，側身注視她。

        像個男人，但更像一條熱切的大型犬。

        “好，我聽你解釋。”努力平靜自己后，許蔚嵐開口。

        “嵐社被我租下來以前還不叫嵐社，它是程蕓表哥家的房產，我很喜歡這個店鋪，那時候我和程蕓是朋友，她答應幫我去問，說她表哥同意轉讓，但臨簽約前卻突然變卦了，所以我開車去找程蕓，程蕓說只要我再和她表哥喝一晚的酒，問題就能解決。我就硬著頭皮去喝，那晚一直喝到凌晨他才肯按原合同簽約，我知道將近十一點的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那時候我的手機放在桌上，旁邊就是程蕓，我也知道那個電話很可能是你打的，所以我讓程蕓別接，因為我怕你聽到她的聲音誤會，可是她背著我接通了，一直到你主動掛斷。我清楚自己的酒量，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為什么那么醉，等到再醒的時候我去翻通話記錄，差不多的時段就只有一個騷擾電話撥過來，我以為是我空歡喜一場，你沒有給我打電話……以前我們打不通彼此電話的時候都會再打不是嗎？都會在別的地方留言不是嗎？可那天我找遍了短信、qq、郵箱，都沒有，我就以為沒有。”

        長得不能再長的一段話，只要她愿意聽，他就可以解釋，再復盤多少遍的細節他都不會厭煩，只要她還會信他。

        “你不要和我說……你不知道她喜歡你。”

        “對不起，我以為她至少會拎得清是非……那天晚上我在你單元樓下抽了很久的煙，第二天就開車回了這里，我和她把四年前所有的事說明白了，最后她用嵐社逼我……這里有我四年的光陰，有我從不理解到理解的生活，有我想帶你看的東西……但這些都不會有你重要。”

        “這是嵐社在這里的最后一個月了……不過老板娘都來了，老板也沒什么遺憾了。”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有孩子氣的任性，也有極富深情的溫柔。大雨打在屋頂的聲音喧雜，然而衛來心里少有的安定，不歇的雨聲聽來也像冰雪在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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