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賞的太監離開后，蘇敏敏一直惦念著收了自己‘孝敬’的公公，思緒聯翩。

        領頭的徐公公是貴妃面前的紅人，雖礙于身份，一直未能見過真人，她卻一直想著出人頭地的事，平日沐父給的貼己錢，一半都使在了攀附權貴上。

        宮中無后，圣上后宮之中只有貴妃一人，盛寵不衰，更遑論貴妃母族又是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若能在貴妃面前露個臉，以后的姻緣也總算有個念想。

        當初娘親狠著心將她送到沐父身邊，為的便是出人頭地，不做人下人。這些年在沐父身邊，她一直謹遵教誨，學著察言觀色，本想著借助沐家的赫赫威名，在京中結交貴人。哪知沐父為人古板，說一不二，竟連著數年也沒回京的心思。

        好不容易借著養病之名到了沐府，府上之人個個沉悶呆板，在京中竟少有幾位相好人家。即便能攀附上幾個家族，依著府上幾位夫人對沐菀的疼愛，以沐菀為先，哪里會管她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養女。

        她吃了這么多的苦，少小與至親分離，自然不能敗在一個被人呵護寵慣了的廢物身上。

        蘇敏敏捻著賬冊的紙張，眉頭微蹙，這個月孝敬出去的銀子快要將她的積蓄花個精光了，也不知這一步棋走的是對是錯。

        “姑娘。”

        蘇敏敏被喚回了神，抬頭看著這些年一直在身邊服侍的嬤嬤：“何事？”

        嬤嬤避開了蘇敏敏的視線，微屈著身子，手舉過頭頂，布滿皺紋的手上托著一個湖青色荷包：“姑娘，送出去的東西被那公公退回來了，還贈了姑娘一句話。”

        嬤嬤眼里帶了些惶恐，又帶了些憐憫的道：“他說，要姑娘擺正自己的位置，將軍掙來的榮光自是沐府所有，能享這份榮華的自然只有沐女。”

        沉甸甸的銀子落在蘇敏敏面前的梨木桌上，蘇敏敏垂著頭，無人窺見她的神色，她沉默了一會，揚起頭來，臉上又掛上如常的微笑：“那公公說的也沒有錯，是我自負了，有沐將軍的女兒坐鎮，我一個無名無分的養女哪來的資格造次？”

        “嬤嬤，金輝閣里又出了些花樣別致的首飾，你便替我給菀妹妹送一張帖子吧。”

        屋里多了兩匹顏色漂亮的緞子，紅玉裁制衣裳的手藝遠近聞名，沐菀一回屋，便張羅著給沐菀量尺寸，要為沐菀來年制幾身春衫。

        沐菀乖乖的任紅玉擺弄，她去年生了病，修養了一段時日，清瘦了不少，往年的春衫穿在身上也不合身了，見紅玉興致沖沖，沐菀也湊過去跟紅玉商量了好一陣，兩人畫了幾張花樣，直到小桃在屋外催著梳洗了，沐菀意猶未盡叮囑紅玉，留些布料，開了春給二嫂嫂也制一身。見紅玉點了頭，沐菀這才乖乖回了房。

        紅玉一晚上都在忙活制衣之事，沐菀次日醒來時，只要小桃在身邊侍候。

        沐菀梳了妝，小桃忽道：“姑娘，昨夜蘇姑娘身邊的嬤嬤來了，只說今日要與您一道出府，去金輝閣挑些首飾。”

        “昨夜奴婢問過了姑娘，姑娘點了頭，奴婢這才給崔嬤嬤回了話。蘇姑娘這會已經著人雇了馬車。”

        沐菀想起昨夜小桃的確在她耳旁念叨了一會，那時她已倦的眼皮打架，哪聽的到小桃說的話。

        蘇敏敏在府上雖然住了近一年，沐菀去鮮少與其獨處，乍聽見蘇敏敏相邀，沐菀心中詫異，正想喚紅玉過來，卻聽小桃道：“紅玉一夜未眠，屋里的燭火亮了一夜，想來剛歇下。不過是去金輝閣看首飾，一會子功夫的事，蘇姑娘這會沒準已經在府外等著了。”

        沐菀不及細想，想著自己剛巧得翠英閣的帖子，逛完了金輝閣，也好請蘇姐姐一道用些糕點，品些茶水，索性點了頭：“即是如此，那我們快些去，別往蘇姐姐等的久了。”

        “菀妹妹，這一路可有凍著，我這有兩個銅婆子，你快暖些身子。”

        沐菀到了府外，蘇敏敏早先探出身子，替她打著簾子，親昵的招呼她上了馬車。

        沐菀上了車，臉頰上露出兩顆小巧的梨渦，拿出一個囊袋：“多謝蘇姐姐，這里有紅玉熬的驅寒湯，你也來用一些。”

        “沐妹妹想的可真周道。”蘇敏敏抿了一口，眸子微黯，這湯里用料可真講究，單是里頭的人參也值不少銀子，沐府里的兩位夫人倒還真是清正無私，舍得給這小廢物下這么多血本。

        “沐妹妹，我雖來府上一年了，知道你平日身子不好，未敢擾了你養身子，從不叨擾，咱們姐妹也無緣說些體己話。”

        蘇敏敏言罷，拉著沐菀的手垂淚：“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早就想著有個妹妹該多好，還好有了妹妹你，以后我在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沐菀沒料到兩人沒說上幾句話，就惹的溫婉體貼的蘇敏敏落了淚，只能任蘇敏敏捏著自己的手。

        沐府里，大夫人剛得了蘇敏敏‘孝敬’公公的信，與二夫人冷著臉，相對無言。這滿京城里，誰不知沐家兵權在握，本就惹人眼紅，圣上近些年雖不理事，登基時的雷霆手段，卻也足以震懾臣子，十幾年前臨午街上，朝堂十幾名重臣鮮紅染紅的長階，血腥氣尚未散盡，怎么就有不長眼的膽敢在圣上眼下結黨營私。

        二夫人母族乃武將，性子瀟灑利落，氣的拍裂了桌子：“便是再不通人情世故，總該聽過慶虎衛的名號，這些探子連夫妻枕邊密語尚能窺的清楚，這蘇敏敏光天化日，這般賄賂，莫不是看沐府這些年過得太平？”

        大夫人揉著眉心：“到底是我看走了，我以為這姑娘只是巧言令色些，沒想到她竟這般糊涂。我明日便給三弟寫一封家書，讓他將蘇敏敏接走罷了。京城里形勢不好，沐家是新貴，樹敵眾多，可經不起動蕩了。”

        二夫人聞言點了點頭：“此計可行，不過關外離京甚遠，這些時日，總得先提點她幾句，莫讓她惹了禍。”

        二夫人抬眸，吩咐身邊的丫鬟，不多會，丫鬟只領來了一位崔嬤嬤，聽得人說蘇敏敏與菀菀一道出了府，二夫人不好趁著人不在發威，又將人打發了回去。

        待將人打發走，二夫人與大夫人對視一眼，從對方眼里看出些擔憂，還是大夫人嘆了一口氣，寬慰：“金輝閣不遠，兩三個時辰，菀菀便回來了。”

        “姑娘，前面就是金輝閣了。”

        趕車的馬夫駕著馬車，天氣正冷，路上并無多少行人，踏著青石路，一路暢通無阻的到了金輝閣。

        金輝閣外立著兩個棕衣的小廝，見著馬車華貴，還不待馬夫說話，便已殷勤的湊了過去。

        蘇敏敏來金輝閣不是一次兩次，小廝也識得她，態度自然又恭敬了幾分。

        “我妹妹頭一回來金輝閣，有什么別致的首飾，都拿出來給她瞧瞧，她若滿意了，你們自然有賞。”

        沐菀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就被人拉到樓上，一個身材圓滾滾的人，笑瞇瞇的湊近，露出兩三顆金燦燦的牙齒：“姑娘喜歡什么樣的首飾，我們店里瑪瑙，翡翠，寶石的都有。”

        “不，不用了，我今日是陪著姐姐來的。”

        沐菀有些局促，這些年京城里時局不穩，來了一伙作惡的流民，在京里燒殺搶掠，后來被慶虎衛的人血洗后，她便甚少出門了。

        乍見生人，又被人這般死纏，沐菀有些不適，扭過頭想找蘇敏敏，卻一個人也找不見，沐菀疑惑，揮開了金輝閣里的小廝。

        “奇怪，蘇姐姐怎么不見了？”

        “你們可見蘇姐姐了？”

        “蘇姑娘早先在金輝閣，定了一枚玉佩，里頭有些式樣不合心意，正與老板商量著改動，姑娘，不如在這稍等一會。”小桃見沐菀下了樓，連忙堵在門口道。

        “既然是商議著改動，想來還得許多功夫，要不我先去翠英閣里打包些點心，正巧等蘇姐姐商議完了吃。”

        小桃不耐煩地皺起了眉，正想說些什么，忽的想起方才經過翠英閣，路邊停了幾輛有慶虎衛標識的馬車，小桃心里一動，慶虎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若是沐菀在慶虎衛手里出了事，這賬可就賴不到自己頭上了。

        那蘇姑娘到底是從邊關來的，空有一張嘴巴，行事一點也不周密，山匪分明是早先商量好，要擄沐菀出城，臨到頭銀錢上又談不攏，再這樣耽擱下去，還不知會出什么紕漏。

        “姑娘說的在理，翠英閣離這兒也不遠，不如姑娘自個兒去，蘇姑娘的事若完了，奴婢便去知會，免得蘇姑娘一會尋不到人。”

        沐菀雖覺得奇怪，可她秉性單純，小桃又是在她身邊服侍好幾年的人，方才蘇敏敏又在她跟前哭的那么可憐，她不愿又惹哭了她，便應下了。

        “姑娘，今日這地方不得進。”

        沐菀一人出了金輝閣，想著蘇敏敏可能會喜歡的口味，一時不察，竟貿然的撞在人家的劍柄上。

        沐菀嚇的花容失色，小臉蒼白的退后了幾步，疑惑的看著翠英閣的牌子，“這里不是翠英閣？為、為何來不得？”

        那執劍的人將沐菀上下打量了一下，回憶了一下京中勛貴之女，見沐菀眼生，料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來路，眼神倏然變的放肆起來：“你說為何來不得。”

        那人朝著沐菀逼近，直將人逼的退無可退，沐菀倚著馬車，臉頰邊便是那人鋒利的劍柄，那人忽的動手捏住沐菀的下巴，將她的腦袋轉了過去：“這個標識你可識得？我看姑娘這是故意裝傻，故意冒犯慶虎衛吧。姑娘還真是好大的膽子。”

        “你在胡說些什么？”沐菀瞪圓了眼睛，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惶恐，烏潤的眸子里卻承滿憤怒。

        那人不在意的笑了笑，“怎么？還裝傻，姑娘難道不是被慶虎衛抄了家，故意來這里尋仇？怎么，這回是美人計？”

        沐菀被這人顛三倒四的話惹的氣惱，腦袋一偏，用手護住自己被人捏紅的下巴，掏了翠英閣的帖子出來：“你不要胡言亂語，什么抄家，你才被抄了家，我來翠英閣是來買吃食的。”

        那人一愣，扯了沐菀的帖子：“不會吧，真是來買吃食的？”

        沐菀見自己又被懷疑了，氣鼓鼓的看著那人。

        “顧離。”

        一道聲音自身后傳來，沐菀眼前之人囂張氣焰一下滅了，沐菀好奇的看了過去，只見一個身形極為高大的男子，發絲盡數束起，面容瘦削俊美，卻蒼白如雪，雙目更是猶如一道閃著寒芒的寶劍，古樸深重卻又蘊含殺意。

        沐菀先前被那人威脅也不覺可怕，見了這人，手心里忽然覆上一層冷汗，汗涔涔的。

        這人盯著沐菀看了會，只將沐菀盯得心臟砰砰亂跳，沐菀低著頭，聽得那人離開了，這才直起了身子。

        很快一面生著一副笑顏的人走了出來，先是在顧離腦門上重重敲了一下：“姑娘，不要見怪，這小子就是個冒失鬼，沖撞了姑娘，是他不對。今日姑娘在翠英閣選的吃食，權當我們送給姑娘的。”

        “何青，就你會做好人！我可沒錢了，要賠罪你來賠。”顧離縮了一下腦袋，聒噪的喊完一句，立馬溜走了。

        何青不好意思的撓著腦袋：“姑娘莫怪，他就是這性子。”

        言罷，何青便引著沐菀進了翠英閣，沐菀一進去只見昔日滿座的翠英閣，處處盡是一襲勁裝，身著黑衫，挎著腰刀之人。

        沐菀越走越心虛，心里的悶氣消了。

        這時才想起慶虎衛是何物來，她方才竟與一群殺人不眨眼的人爭論長短，沐菀想到這忽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著何青的背影，不禁吞了一下口水。

        早知如此，剛剛在翠英閣外，就該找機會溜走，這下可慘了，進了人家大本營了，她怎么就這么蠢，竟然傻乎乎跟進來了，這伙人這么兇神惡煞，若是在這里一個狠心，將她滅口……

        “姑娘，這是翠英閣的主事，有什么想要的，便跟他說。”

        沐菀瞧見熟悉的人，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小聲道：“我想要這里的桂花糕、杏仁餅、還有水晶餅，桃花酥……”

        主事胖乎乎的，沐菀瞧見他，便想起香甜可口的點心，嘴巴先與口的念出了一長串夢寐以求的點心。

        何青被沐菀這小饞貓的樣子逗的發笑，紛紛應了下來。只是沐菀要的東西多，主事尚需些時辰準備，何青只能先將人安置下來，慢慢等著。

        “姑娘不如先尋第地方歇著，你要的東西，有一會功夫才能上來。”

        沐菀環顧四周，只見處處都是彪形大漢，她自己進了這里，就像是一只闖進了野獸群里的貓兒，不躲開已經很好了，哪還敢往別人那里湊。

        何青猜出沐菀的顧慮，也跟著打量了一下沐菀的小身板以及眾位兄弟的差距，扯了一下唇角，道：“姑娘不如跟我到這邊來等著吧。”

        許是何青態度和氣，沐菀在這些人里唯獨覺得他可親，暈暈乎乎的跟著他落了座，一抬眼發覺自己竟坐在冷冰冰的高大男子對面，沐菀的垂了腦袋。

        顧離不正經的湊近沐菀，裂開了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呦，小饞貓，來訛詐我啊，我小小的嚇唬了你一下，你一開口要這么多東西？”

        “不、不是的。我有銀子，不用你付。”沐菀才不愿意被人這么說，連忙從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幾顆銀錁子。

        顧離嘖了一聲，還想說些什么，冷的像塊冰的男子放下手中的杯盞，便再也不敢言語了。

        沐菀如同一只小鵪鶉般耐心等著，何青遞給她一杯熱茶，她才小口抿著。

        很快，主事裝好了糕點，走了出來，不知是不是錯覺，沐菀總覺得有一道帶著徹骨寒意的眼神盯著自己，沐菀還來不及抬頭，便聽：“何青，送她回去。”

        沐菀連忙搖頭，雙手攏住糕點盒子，偷偷在桌上放了幾個銀錁子，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將那些人奇奇怪怪的打量拋在腦后，只不過這伙人聲音太大了，沐菀走的很遠了，很聽到這群討厭鬼大笑著調笑她。

        “這小姑娘怎么又蠢又呆的，上趕著往咱們這鉆。”

        “還好這個小饞貓沒有讓我出了點心錢，這小姑娘小小一個，怎么這么能吃。”

        “咦，老大，這銀錁子可真他娘的好看，雕的真精巧。”

        沐菀只覺得雙頰滾燙，今日怎么這么倒霉，撞上了這伙煞神，嬸嬸們知道了還不知怎么數落她。也許紅玉說的沒錯，她這個饞嘴的毛病，總有一日是要害慘她的。

        不過得了翠英閣的點心，她還是頂開心的，待回了家，就可以同嬸嬸她們一塊分享美食了。

        “蘇姑娘，這事你當真決定了？”小桃收斂了臉上的唯唯諾諾。

        “我這也是無路可走了，幸好嬤嬤遞了信，否則還不知府上那二位如何中傷我，為今之計，我也只好假作走失。”

        “好在今日出門的只有你我，到時你只需咬定沐菀吵著玩鬧，這才害的我們被匪人劫走。待我到青州見了父親，攔了府上那二位的信，這才妥當。”

        小桃依舊有些猶豫，沐菀到底是她服侍了好幾年的主子，更何況蘇敏敏只是一個養女，當真能勝的過沐菀？

        蘇敏敏似乎是看破了小桃的想法，溫婉一笑：“你放心，我虧待不了你。父親與沐菀多年未見，早已生了隔閡，府上二位夫人鞭長莫及，比起一個生疏的女兒，父親自然待我更親近。”

        “只要除掉沐菀，我便是父親名下唯一的女兒，日后定當顯貴，你所托之事，我也有法子能解。”

        小桃眼里的豫色漸消，暗自咬緊了牙，她身上的冤屈只有蘇敏敏能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要怪只能怪沐菀太良善，她也只能對不起她了。

        “小桃！”

        沐菀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薄紅，迫不及待的想跟小桃說說自己的經歷，小桃只敷衍的應付了沐菀幾句，直到哄的沐菀上了馬車，一記狠厲的手刀劈在沐菀頸后，瘦弱的姑娘便軟趴趴的倒在車廂，再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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