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濟民醫院,一家私營的心腦血管病專科醫院。占地面積不算大,但是布局很講究,所有的建筑都高調而充分地詮釋出哥特式的鈍重風格,使得這家醫院與當代都市理念背道而馳,卻和隔壁的教堂契合得如出一家。
住院處的花園里,精心設計的園藝填充了樓宇之間的空地,成排的小黃楊勾勒出幾條曲折的小路。四層高的住院樓前橫向排列著高大的梧桐樹,茂密的樹冠直沖到樓頂。
頂層的某個病房里,也許有個窗,也許有個不錯的角度,這樣望出去,便能看到優美如巴掌的梧桐樹葉層層交錯,形成一片綠海;教堂頂層的十字架肅穆莊嚴地矗立在綠海之中,如同海中航船的帆架。天晴的時候,陽光撒在厚密的梧桐葉上,被反射回空中,打在十字架上的瞬間,彌散得如同來自神明的光環。
我走進院長室的時候,爸爸從桌前的電腦屏幕上移開視線,像是看到陌生人似的,定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僵硬地笑了,說道:“好久沒來了。”
我坐在他對面,點了點頭。
“最近還好吧。”
“嗯,挺好。”
“你……你回家看看吧,你媽想你……”
“過幾天去,我最近有些忙。我找了份新工作。”
我看到爸爸的眼睛在鏡片后面偷偷地微睜了一下。
“是‘靜妍’,隸屬‘坤江’,我做攝影記者。”
“你……你和江天海……”爸爸開始躲避我的眼睛。
“誰是江天海?”我問得很平靜,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我看了關于你的報道。”
“哦,那個唐突的小子啊,他叫江天海嗎?您記得真清楚,好像早就認識似的。”
爸爸突然緊張起來,語氣也變得急促:“桐桐,你聽爸爸一回,別去,你知道那些人多陰險嗎?”
“我知道的永遠沒有爸爸多。”
爸爸看著我,沒有說話,良久,他嘆了口氣。
“沒用,我的努力都沒用。”
“到現在……您還沒有想起要和我說的話嗎?”
爸爸用肘抵著桌子,雙手抱頭,低垂著眼睛,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我走了。”我站起身向門口走。
“桐桐,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背對著他,心像失重一樣,不住地往下沉。
“連自己的父親……也不要相信。”說完,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如果吸引力法則真的存在,那么我能再次走進“靜妍”雜志社,一定是緣于我對它的朝思暮想。可是我的心里還有一個更真實的想法,真實得如同超自然的先兆或是警告:在這里將會發生可怕的事,甚至會危及我的生命。
自從踏入坤江大廈的那一刻起,這種想法便在大腦中蠢蠢欲動,并隨著電梯的上起而在我心中逐漸升騰,我根本無法將它朝積極的方向糾正。可是我既然承認了吸引力法則正面的指向,又有什么理由去否定它負面的引導呢?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我像所有剛入職的新人那樣唯唯諾諾,按照前一天電話里的指示,向前臺助理提及vicky這個名字,沒過多久,一個伶俐嬌小的女孩便走出來與我寒暄。她是江天海的秘書,而江天海是我所就職部門的直屬上司。想到以后將會和他共事,我心里有些不安,但同時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
vicky先領我去見江天嬈,站在她的面前,我難以掩飾內心的尷尬,想必她很清楚我的手段吧。然而江天嬈沒有對我冷眼相向,而是一臉標準的社交式微笑,然后伸出右手優雅地和我握手。
“歡迎,林小姐,聽evan說你很有潛力,我還真有點期待呢。”她的冷嘲熱諷讓我無言以對。
從江天嬈的辦公室出來,vicky領著我到了我的工位,然后向我一一介紹部門的同事。大家看起來都很親切,我用手輕撫著辦公桌上的電腦,心里有種溫暖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這些都是出于計謀之外的附加值。
我抬頭看向工位對面的主編辦公室,突然覺得難以啟齒,便有些茫然地看向vicky,她馬上表現出心領神會的樣子。
“江先生病了,這幾天可能都來不了了。”
“病了……”我小聲念叨著,心里覺得空蕩蕩的。
我一直以為帶有唯心主義色彩不足為信的吸引力法則,在那天里卻被接二連三地證實。就在一位熱心的前輩向我介紹工作權責的時候,vicky突然慌里慌張地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fiona來了!”
一句話讓全部門的人都手忙腳亂,大家回到各自的工位上一副待命的架勢。而在這片慌亂中,我卻像失魂落魄一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的躁狂,我瞪著雙眼看向電梯口,像是在等待天主的安排。
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套裙,頭發被精心地盤在腦后,優雅地袒露著的脖頸和胸前,白皙的皮膚和質地上成的鉆石項鏈相得益彰,反襯得左鎖骨處的那顆黑痣生動而性感。
她不緊不慢地走向我們這片區域,所經之處,工作人員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點頭致敬。也許是因為我的臉于她而言很是陌生,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未曾移開的眼神讓她覺得莫名其妙,也許是江天海曾在她面前提及過我,當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了,然后沖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從那副笑容里,我竟然捕捉不到任何可確定的信息,然而她不給我更多考究時間,便扭轉回頭,徑直走進江天嬈的辦公室。
她的離開,讓整個辦公區都松了口氣,我聽到背后有人竊竊私語:今天怎么突然下來了,她很少來雜志社。
我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心有余悸,過了很久才漸漸平靜。然而那雙微翹的杏眼,如黛的平眉,嘴角牽動著的深遠,還有那股不露聲色的雍容,都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fiona,鄧菲兒,我們終于見面了。
因為明天才是正式上班的日子,做過簡單的工作交接后,我就可以回去了。vicky送我到了電梯口,電梯門完全契合的時候,我再次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我收起了笑,抬頭看著熒光屏上不斷變幻的樓層提示數字,覺得所發生的一切像夢一樣不可思議,不斷下降的失重感也讓我的心直線下沉,這就是墜入地獄的感覺吧。
20,19,18……
突然,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就在電梯滑到13層的時候,我快速按下了“12”鍵。
電梯停了,門扉鈍重地分啟,映入視野的是幾乎與電梯平行的另一對門扉。
這里很安靜,不像是辦公的地方,但卻仍在門的旁邊設了一個前臺。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前臺后的一把椅子上修著指甲,看到我走出電梯后,便有些意外地站起身。
“你好。”嬌柔的聲音里夾雜著質問。
“你好,請問這里是……”我很茫然,像是進入了夢境,因為這里的裝潢頗具洛可可式的藝術風格,時間在這里像是倒流了幾百年。
“這兒?‘坤江展覽館’啊。”話語中的意思是:坤江的人都知道,如果你不知道,又為什么進得了坤江大夏?
“哦,我……我可以參觀一下嗎?”
女孩的表情顯得有些為難,我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從包里取出vicky給我的工作證。
女孩拿過我的工作證反復看看,確定了真偽后,她露出了親切的微笑。
“第一天入職啊。”
我也微笑著點了點頭。
“走吧。”
她把工作證還給了我,我正要把它放回包里時,她阻攔道:“別收起來,這是進展覽館的門禁。”
我沒有想到坤江對于這個展覽館的管理如此嚴苛,竟然設有電子門禁系統,大門只有在系統接觸到工作證上的磁條后才可開啟。這個女孩是展覽館的管理員,負責館內陳列物件的清潔和保養。這里很少有人來,一般都是接待記者采訪,同業入駐交流,或是企業舉辦重要會議時才會有人來參觀,每到這個時候,管理員都會提前收到通知,像我這樣不請自來的人,想必是少之又少。
展覽館的布局像個扁寬的“串”字,共有兩個展廳,被一條約二十米的走廊連接。推開線條柔美的雕花門扇,空曠的第一展廳便一覽無遺。長方形的展廳里繼續傳承洛可可式的文藝風范,支撐著展廳的四個柱子下端各放著帶靠墊的沙發,供參觀者休息,柔和的碎花壁紙和細致典雅的頂雕相映成趣。在對面的墻上,與入口的門平行的位置還有兩扇雕花門,推開那扇門,再走過二十米的走廊,便可進入第二展廳。
第一展廳的主題是坤江績業,主要陳列坤江各種形式的出版物和記錄坤江大事跡的平面資料。沿墻布列的壁桌上設有玻璃框架的櫥柜,里面陳列著坤江自開刊以來的各期雜志。墻壁和柱子上精心布掛著坤江領導人出席各種商業或公益活動的照片。陳列雖然精彩,我卻表現得索然。
“這第一展廳啊,是公司高層愛看的地方,咱們小職工更關心里面那個展廳的東西。”管理員似乎早已料到我對第一展廳的反應,于是向我提議參觀第二展廳。
她介紹說,推開對面的那道門,便可看到二十米的走廊壁上掛放的“坤江明星”照片,也就是坤江旗下最具影響力的幾十位簽約藝人的照片,再往前走,進入第二展廳,坤江優秀員工的作品便陳列其中,坤江攝影師的獲獎作品、坤江模特的造型藝術照、坤江電視制作中心欄目宣傳海報、坤江影視公司發行的電影宣傳海報……,那里是坤江員工的功德堡,將自己創作的作品,或僅僅是參與創作的作品陳列其中,是每個員工的夢想。
其實這些于我來說,也不過是云外之物,但是看著管理員略帶興奮的表情,如果我現在說離開,未免駁她的面子。我木訥地點了點頭,于是她便像邀請朋友進門的好客主人一樣,歡快地推開了通往第二展廳的門。
我如何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呢?也許是命數本就無常,靈魂注定百感交集,不能形容,也來不及形容,只能去感受,再深深地記住,到了依然無常的未來,再依靠記憶輾轉回現在,重溫這段難以名狀的百感交集。
門開了,似是出于走廊的牽引,第二展廳顯得更為空闊,我的視線可以直沖展廳盡頭的墻壁,而在那里,是我所有悲傷的宿原。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孤獨而茫然地盯著天堂入口的靈光。我停止了思考,出于本能地向前邁著步子,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了烈焰上。
高跟鞋發出凄婉幽怨的尖聲,長長的走廊,把我的腳步聲傳得很遠,響亮的回聲就像咒語,把走廊幻化成了時間隧道,帶著我回到了我的十九歲,那時的我和他,我們曾經那樣美好……
那個冬天的午后,他穿著銀灰色的羽絨服,敞開的衣襟里,白色的毛衣和身后的雪一樣潔白。遠處,天主教堂的卡其色墻壁,承蒙陽光和雪地的映襯,熠熠得如同幻夢,教堂頂端的十字架被強烈的光芒同化成了一片光暈。他在那四角映畫里,在另一個時空中,朝著這個世界的我微笑,微偏著頭,眼里帶著晶瑩的東西,悲傷還沒有匿跡,他就這樣為難著自己微笑。
天主的棄兒,我們九年不曾謀面。
我在離照片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因為我再也沒有勇氣靠近。一滴水珠淌上我的嘴唇,隨著我唇間的顫抖而亂了形狀,我嘗到了苦澀的味道,九年不曾哭泣的我,在發現自己眼淚的時候,像是觸摸到鮮血一樣的心驚。記憶深處的那片海瞬間傾瀉,我突然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我要離開這兒!否則悲傷會將我湮沒!
然而當我剛要回過身時,兩只熾熱的大手按住了我的肩,他緊貼著我,支撐著我的脊背,下頜抵在我的頭上,鼻息里的熱流讓我再度意識到生命的存在。
“不要回頭,看著他。”輕柔的命令,成了我唯一的支柱,“看著他,回憶他,把所有的淚都流出來還給他,讓他帶著你的眼淚,離開你。”
江天海松開按住我肩膀的手,然后在我的后背上輕推了一下,我便像聽到了神明的指引,機械地向前踱著步子,眼淚一滴滴墜落,我卻不敢去觸碰,那是小雨的東西,我罪惡的雙手不該去碰……
我與他越來越近,恍惚間,好像有一陣風吹進了照片,他身后的松樹開始晃動,松樹上的積雪逐漸零落;他的劉海輕擺起來,眼眸微顫,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滾落,他發出一聲輕嘆,笑得越發苦澀了。
我伸手撫摸著映印在照片上的他的臉,嘴里開始呢喃:
嗨,好久不見了,我的小雨,夏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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