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眼前的這個少年美得出乎我的意料,因為他比照片更添了幾分驚艷——驚艷?這并不是出于戲謔的調侃,我一看到他,腦海中的這個詞就再也揮之不去。
細密烏黑的頭發被修剪得規規矩矩,偏分的劉海優雅地垂在額上,幾縷稍長的發絲延綿到眼前,與同樣濃密的眉毛交錯在一起,隨著他的每個眨眼的瞬間,撩動著翹得活潑的眼睫;挺括的鼻梁中和了嘴唇的柔緩,使得整張臉看起來剛柔并濟,俊美與堅毅的結合,硬朗卻又不失溫婉。
而最讓我難以釋懷的牽絆,是那雙本應屬于女子的杏眼,我不得不慨嘆造物主的妙手和狡黠,他把天使的靈動和美麗眷顧給凡世,讓人們從那雙眼睛里窺望到遙遠的天堂,而深遠的雙眸散發的謙遜氣質,又讓渴望天堂的我們得以寬慰和自勉——本以為可望不可及的圣美原來就在人間,并依托著這個少年的謙恭隨和,深入到了每個平凡的日夜……
“你……”清脆俊亮的少年音,打破了我的胡思亂想。
“你找我嗎?我好像不認識你。”他茫然地眨著眼睛,因為尷尬而微鼓起了臉頰。
“你叫夏思雨嗎?”我再做一次確認,就準備照計劃行動了。
他不知所以地點了點頭,我不得不把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因為我要重新醞釀憤懣的情緒。
“不能被他的外表蒙蔽,不能心慈手軟!”我在心里這樣念叨著,然后冷不防朝他的肚子揮了一拳。
“哇!——”他捂著肚子,彎著腰在原地踉蹌,出其不意的一擊讓他失去了平衡。
這就是十七歲的我,風風火火,魯莽得像個小子。在海安第二中學的樓道里,我對初次見面的夏思雨拳腳相向。和夏思雨穿著相同校服的學生們都瞠目結舌,連旁邊打掃衛生的大嬸都怔住了,看熱鬧的人越積越多,我對引發的這種效應很是滿意。
“你……你……”他一時半會兒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剛才這一拳是替我媽打的,看在你長得帥的份兒上,我的那拳就免了。”
“你……你到底是誰啊?”他緩了又緩,勉強直起了身子。
“我是誰?我叫林思桐,林東明的女兒!”我義憤填膺,又得意洋洋。
“林東明?我不認識啊。”他的表情更困惑了。
“什么?”我來這兒的目的就是羞辱他,于是我故意把聲音調高,說出了下面的話,“那個女人也太無情了吧,居然不告訴你親生父親的名字?”
霎時,周圍人聲鼎沸,圍觀的人面面相覷,而夏思雨的眼神變得凌亂慌張,他尷尬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后結結巴巴地說:
“誰說我……我不知道,這里的人都知道我……我爸爸是誰。”他無處安放的眼神垂到了地上。
他的臉色黯淡下來,嘈雜的議論聲把他徹底孤立,這讓我覺得很意外,因為他表現出的無地自容明顯不是出于我所預想的原因。
“我……我爸爸是夏永暄,這里的人……都知道。”他小聲嘟囔著,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什么?不會吧!”我糊涂了,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
這時,樓道里響起清脆的上課鈴,學生們一哄而散,夏思雨抬起頭,嚴肅地對我說:“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林東明,如果是我爸得罪了你,那我替他向你道歉了。”說完,他仍用左手捂著肚子,轉身向教室走去。
“等一下!”
他站住了,但沒有回頭的意思。
“我要見那個女人!”
他把頭偏過來,像在思索似的皺著眉頭,但沒有看我。
“我要見你媽媽!”
聽了我的話,夏思雨猛然回過身,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幾個仍站在原地看熱鬧的學生也露出近乎驚悚的表情,還有那個打掃的大嬸,我感到她在示意我馬上住口。
良久,夏思雨的眼神舒緩下來,像嘆氣一樣發出一聲哼笑,然后無奈而又絕望地說道:“請你別開這種玩笑了。”說完,便徑直離開,無論我在他身后怎樣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再回頭。
教室里陸續響起向老師問好的齊聲,我仍站在樓道里反思剛才的鬧劇,難道真的是我弄錯了?
“小姑娘!”是保潔大嬸,她神秘兮兮而又膽怯似的走到我身邊,小聲說著,“你怎么連他都敢惹啊,你知道他爸爸……”
這時,身后傳來一個穩重的女聲:“你好,請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回過頭,一個身材微胖的女老師正緩步向我走來。
我被她帶到一個辦公室,她自我介紹說是夏思雨的班主任。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開始審問我的來歷和目的。這也難怪,當時的我打扮得很朋克,而且正值四月,像我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都在學校里讀書,而我卻只身一人來到這所學校,還在校園里惹了場風波。我必須做好解釋,否則被她抓到派出所也說不定。
我不是游蕩街頭的小混混。我家在北京,今年上高三,因為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攝影專業,這個專業是提前錄取的,我無需緊張地準備高考,所以過了春節,我就變得無所事事了,于是我打算做一個背包旅行。至于我為什么選擇海安縣,又為什么來找夏思雨的麻煩,因為我已經意識到現實與推想之間的偏差,所以我決定對此含糊其詞。
“我打他是因為……因為他爸爸撞了我,還不道歉。”
班主任皺著眉聽我說完,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態,然后語氣平穩地說:“我想也不會是因為夏思雨,雖然這個孩子家庭背景不太好,但是他品性方面還算正派。不過,小姑娘,如果他的父親和你沒有太大的瓜葛,我勸你就不要斤斤計較,否則,吃虧的會是你。”
“什么意思?他爸爸很了不起嗎?”我很不服氣。
班主任的眼神變得煞是嚴肅,她定睛看著我,言語頗為隱晦:“他爸爸在我們這兒很出名……,呃,在公安局是掛名的人物。”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而班主任卻話鋒一轉。
“當然,我并不會因為夏思雨父親的情況而對他本人有任何成見,他的表現也一直很規矩,但是,我還是勸你與夏思雨保持距離。”
我想了想,然后問道:“那他媽媽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愣住了,表現得難以啟齒,然而她接下來所說的那幾個字卻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沒有媽媽。”
十四歲的夏思雨,從來沒有見過親生母親。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和對他的無禮,總想找個機會向他道歉,但十七歲叛逆的我,怎么會輕易說出“對不起”呢?
我悻悻走出教學樓,在操場上踱著步子。看來真的是我弄錯了,既然如此,我的旅行也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如果只是為了單純的旅行,選擇海安作為目的地,就顯得毫無來由了。這里只不過是個未開發的小城,沒有綺麗夸張的樓宇建筑,沒有底蘊深厚的文物古跡,也沒有鬼斧神工的自然風光,除了海和海風,這里沒有任何可以稱奇的東西。
而環顧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知為何,我竟有了些許留戀。
海安縣是個臨近渤海的小城,剛下飛機,清新濕潤的海風便撲面而來,涼卻了久居都市的浮躁和緊張,這里的人們與自然合為一家,悠哉樂哉地羅列著生活的本色。街道上的汽車開得很緩,這當然不是由于車滿為患,而是司機要隨時注意避讓在馬路上歇腳的海鳥,路邊的建筑最高不超過六層,于是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白云從頭頂飄浮到遠方的海天相接處。這一切都使我對掛在胸前的相機欲罷不能,平凡而真實的美麗,是生活最本真的饋贈。
而這個青青校園,給了我更暖心的親切感,原因很簡單,那成排的梧桐樹就是親切感的來由。我喜歡梧桐,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名取字于“桐”,也因為梧桐葉隨風輕擺時的隨意優雅,以及梧桐花的浪漫花語:情竇初開,愛得堅貞不移。
想到這里,我停下了腳步,然后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海洋的味道,清新盎然的味道,這是個全新的世界,我要在這里經歷一段屬于我的浪漫!
這樣想著,夏思雨的臉便浮現在腦海,那個我想要的浪漫,一定要有他的參與。我信誓旦旦,回過頭看向夏思雨的教室,而所見之風景,已讓我徹底陶醉了。
教室樓前是一整排梧桐樹,他的教室在四層,他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正用手支撐著頭,抵著窗棱,望向窗外的某處發呆。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梧桐樹斑駁的樹影投進窗里,也蓋在了他的臉上,和風晃動著樹影,也撩撥著他的發梢。我又端起了相機。
即使在課間,他的狀態也沒有太大改變。他超脫得像置身在和這里平行的另一個時空,不知是他孤立了別人,還是被別人孤立。我一到下課就守在他的教室門口,盼著他能走出來,那我就會找個搭訕的理由,彌補我剛才的冒失。可是他卻沒給我這樣的機會,下課后,他有些尷尬地看看門口,與我目光相接后,他便低下了頭,像受罰一樣沉默地坐著。倒是他同班的幾個男孩,壞笑著走出來和我搭訕。我想多了解他一些,于是和他們聊起來。
我從別人對他的評價中了解到他父親的情況,原來夏永暄是當地有名的流氓頭目,進看守所就像家常便飯。也是因為這個父親的緣故,夏思雨被同學們孤立了。想必家長們都出于安全的考慮,反復交代過自家的孩子對他敬而遠之了吧。
我這個上來就找夏思雨麻煩的陌生人也就成了眾議的對象,有人猜測我是個來頭更兇悍的人,用暴力恐嚇夏永暄交出地盤,有人以為我是□□的后代,來找夏永暄父子報仇,還有些想法更齷齪,竟然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家伙直接問我,是不是被夏思雨或是夏永暄弄大了肚子。
上午的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夏思雨終于走出了教室。我坐在操場附近的花壇上,用欣賞的眼光看他和同班的男生打籃球。籃球是那堂體育課的考核項目,我想也許只有像這樣出于老師的編排,他才不會被人排擠,體驗一番集體活動的快樂吧。
我正端著相機,用取景器追隨夏思雨的身影,一個手掌突然擋住了目鏡。我反感地把視線移到來人的臉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安安。
她的全名叫安婉婷,當時的她,留著齊頸的蘑菇頭,圓圓的臉上,彎眉細眼,鼻子小巧,嘴唇紅潤,本來是個長相端莊的女孩,但舉手投足間卻嘎里嘎氣。現在想想,我之所以能和她成為朋友,就是因為她身上有著和我一樣的性格吧——如果不是噩夢的降臨,我的假小子性格想必會延續至今的。
當時的她臉上掛著挑釁的表情,插著腰看著我。
“你就是夏思雨的女朋友?”她粗聲粗氣地問。
“誰說的?”我站起身,心想如果她想打架,我可是會奉陪的。
“你什么眼光啊!”她的語氣中帶著輕蔑,“這樣的人,至于嗎?”
我很意外,我還以為她是來捍衛愛情的。
“我勸你離他遠點兒,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說著,她回過頭望向操場,“他有什么好啊,也就長得帥了點兒,那么窮,沒有媽媽,還有個要命的老爸……”
我看著不住念叨的她,猜透了她的心思。雖然嘴上的話很不中聽,但她看著夏思雨的眼神里卻流露出愛慕和向往,語氣也有些無奈。想必她是早已對夏思雨心有所向,但迫于父母的勸阻和來自同學的壓力,而一直不敢靠近吧。然而少女的情竇初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平息的,她欲罷不能,卻又擔心表露真心后,會和夏思雨一樣被人孤立。
“你憑什么那樣對他……”她突然回過頭,表情里難掩對我的敵意。我剛想對自己的魯莽加以解釋,她又繼續說道,“你憑什么和他那么親密?我和他是同學,都沒有……我的意思是,你沒看到別人都不理他的嗎?”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向我請教接近夏思雨的辦法。
“你放心吧,那不過是個誤會……”我還想說些鼓勵她大膽示愛的話,這時,我的余光看到遠處籃球場上的異常。
就在夏思雨準備投球的時候,幾個男孩一齊擠到他身上用力推撞,直到把他推倒在地。我雖然不懂籃球,但還看得出來那是蓄意和犯規,這不是欺負人嗎?于是我沖著他們大喊:“喂,太過分了!”
安安順著我的聲音看過去,我倆幾乎是同時跑到了夏思雨的身邊。而就在我們都準備撫起他的時候,安安的動作戛然而止,我馬上明白了原因,她還是沒能沖破外界的眼光。但是我也沒有資格去聲討,因為我不確定,如果我也是這個校園里的一員,身在這樣的環境中,會不會也將妥協于大眾取向。
至少現在的我對于這里的人是無足輕重的,我也無需去顧及他人,可是當我向夏思雨伸出手時,他卻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的援助拋到腦后,無奈地站起身。
我本想訓斥他的忍氣吞聲,但轉瞬間被他臉上隱忍的神態所吸引。他緊咬著牙關,息事寧人的初衷流露在堅定的眼神里,此時的他散發著一種堅毅的忍辱負重般的英雄氣概,我的表述可能有些夸張吧,但我卻像是出于本能地舉起了相機,就在他站起身向遠處跑去的幾分鐘內,我連續按動快門,慶幸抓拍到了一連串生動而美麗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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