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羅放都不用轉頭看,就知道四金又在比著某種手勢,大概是在模仿徐歌。
他說“三指兒”,不是三指。羅放想。
如果四金沒帶上這個兒化音,可能他聽著都不會那么別扭。這個兒化音搭配他的語氣,那種戲謔的,貶低的,作弄的,惡劣的,□□的意味全部暴露無遺。
醫生姐姐晃蕩了兩下,把材料從他嘴里取了出去。
“等會兒啊,給你做個臨時牙。”
醫生姐姐轉身去了隔壁間,羅放趕緊揉了揉腮幫子,坐了起來。
四金一邊刷著手機一邊繼續嘟囔:“他從小就這樣,不知道怎么弄的,以前我們學校不少人都這么氣他,也沒見他怎么著,他就是一書呆子,沒啥脾氣,這他媽是上了高中中了邪了。”
刀螂一拍大腿,看向羅放。
“艸,搞不好這是人家的處女架啊,就送給你了騾子。”
刀螂被自己的笑話逗得不行,羅放有點笑不出來,敷衍著哼哼了兩聲,繼續揉腮幫子。
后來戴上臨時牙之后,醫生又要求羅放躺在椅子上,用帶鉆頭的器具給他做最后的調整,羅放竟然都忘了去攥椅子邊緣,他有點走神,走神到連恐懼和緊張都顧不上了。
一直到跟四金他們吃了飯告了別,坐上回家的公交車,他心里都墜墜的不舒服。
這會兒天色已經黑透了,羅放站在車廂后段,看著外面昏暗的路燈和瘦弱的樹木一排排向后劃過,轉而又把視線收回來一些,對焦在了車窗玻璃上,看著自己的投影。
干凈的寸頭,干凈的校服,還真像個人五人六的好孩子,可是……
中間某個站上來了一個老大爺,但擁擠的車廂里一個讓座的都沒有,售票員吼了句:“誰坐著老弱病殘孕專座呢,給讓出來!”
一個小青年在眾人的注視下有些不情愿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嘟囔著“我他媽怎么知道這是專座?”
羅放忽然煩躁地皺了皺眉。他感覺自己干了一件挺傻逼的事兒。就像這個小青年一樣傻逼。
徐歌拿自行車砸他都是仁義的,要是換了他,能直接上去跟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車窗上英俊瀟灑的容顏都沒法讓他開心起來了,羅放越想越過不去。
他從來都不是什么好孩子。拿大石頭砸青蛙,偷偷黏女生的頭發,給老師的自行車放氣兒,聚眾找人打架……從小到大他干了不少操蛋的事情,從來不介意給人家帶來過什么樣的感受。
青蛙死了,女生哭了,老師怒了,被打的人傷了。
他統統不在乎。
甚至可以說他就是為了這些結果才去做的那些事,他就是在找打找罵,起碼這也是一種存在感。他那么臭屁愛顯擺的一個人,可以被人罵,被人討厭,被人畏懼,但不可以被人無視。
可是這件事,它不一樣。
羅放也琢磨不清楚哪里不一樣,總之就覺得過線了。這么多年,他就像是怕自己讓自己失望似的,一直設了一條很低的線,可是這件事,連這條線都過了。
走下公交車,清爽的夜風兜頭吹了他一臉,給他混沌的情緒吹開了一個口子,蹦出了一個小燈泡。
我決定了——明天去找徐歌道個歉!
羅放半背著書包,任由拉鏈敞開的校服被風吹著,捋了捋已經變短的頭發,感覺渾身充滿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羅放這個人,思考問題就像解數學大題一樣。找解題思路挺費勁,一旦找到了就能唰唰幾筆寫完。只要能算出一個答案,即便是個無限不循環小數,他也能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地覺得:這一定是正確的。然后就能馬上忘記這道題,不占用一點內存。
關于徐歌的這道題有解了,他回到家的時候,心情又恢復了輕松愉快。
家里照例還是沒有人,一開門是一屋子的黑。羅放從門廊走到臥室,兩把脫了校服,再走回客廳,沿路把所有能摁亮的燈都摁開了,最后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腿翹到了茶幾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
燈具、沙發、電視都是新的,這個家裝修完快一年了,大概因為沒多少人氣,到現在都還透著一股新家具家電的味道。比如現在,羅放就能聞到沙發的皮子味兒。
剛上小學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還擠在一個小開間里,后來爸媽開始做生意,他就一直住在奶奶家。
這些年爸媽的生意怎么由差變好,再由好變差,再由差變到干不下去,他沒什么概念,反正印象里就只有老爸的脾氣日漸變得暴躁,老媽日漸變得不靠譜,倆人日漸沉迷牌局。
去年,兩口子在牌局上碰到個搞房地產的朋友,跟他們揮斥方遒地分析了一下未來十年的局勢,倆人毅然賣了原來的小房子,換了現在這套兩居。
起初住奶奶家的那些年,爸媽還會在每個周末把羅放接回去搞個親子活動什么的,后來他上了初中,接他回去就變成了做給奶奶看的面子工程,親子活動想都別想,周末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外面,回來了就關上房門吵架。再到后來就變成了奶奶會在每周五給爸爸打電話,提醒他督促他來接羅放。有時候羅放能聽到他們在電話里吵,奶奶氣得直哆嗦,罵著“孩子都不管像什么話!”
其實每當看到這樣的場面,羅放都挺想沖過去把電話掛了,說不值當的,奶奶,何必呢。
何必呢,反正回到家里也總是他自己一個人,還不如在奶奶家,有人,還有狗。
老媽比老爸好一點,雖然該走還是走,但起碼態度溫和,總會說上兩句安慰他的廢話。
“放放,這周末要不你跟同學出去玩兒吧,爸爸媽媽都很忙。”
嗯,忙著修長城。
“修長城”是奶奶教他的俏皮話,就是打麻將的意思。羅放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還沒上小學,在奶奶懷里笑得一陣嘎嘎脆響。
如果羅放沒有狗屎運爆棚考上一實驗的話,他應該還會繼續住在奶奶家,但是一實驗離奶奶家太遠,離爸媽家太近,再加上考上一實驗這個事本身的沖擊力太大,羅爸羅媽大手一揮,決定把兒子接回來。
這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比奶奶家寬敞多了,明亮多了,不過對于羅放來說只有陌生感。
他一邊摁遙控器一邊看了看時鐘,剛過八點。
羅放在種種八點檔電視劇里挑了個不那么狗血的隨便放著,準備去洗個澡,一抬腳才發現茶幾上老媽給他留了個字條,還壓著五十塊錢,說讓他晚上自己買東西吃。
“……臥槽!”
看到這張鈔票,羅放才猛的想起自己還有一道題沒解完呢,剛答了三分之一——他還欠著人家牙科診所一千塊。
話說之前交的五百塊定金還是考上一實驗之后奶奶賞的紅包,爸媽給的零花錢基本月光,根本攢不下什么。
跟爸媽開口要一千塊這種事情,難度太大了,嚴重超綱,他只能憑運氣瞎蒙亂撞。
羅放掐著腰撓著頭在客廳里來回走了好幾圈,心里略略的打了一個草稿,定了定神,給老媽打了電話。
“喂。”
羅放聽到這一聲,偷偷樂了。
這些年來在跟老爸老媽斗智斗勇的過程當中,羅放掌握了一項奇特的技能——在對方接起電話說出第一個字的瞬間,他就能夠精準地判斷局勢的走向。
比如今天這個“喂”里就潛藏著不少信息:
老媽今天手氣挺順的。
心情不錯。
贏了錢。
而且還不少。
羅放已經看到了幸運女神緩緩降臨的身影,他乘勝追擊,拿出一種有點委屈,有點無奈,再渲染了一點“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母上大人趕緊救救我”的孩子氣,把需要一千塊錢補牙的事情說了。
當然斷牙的理由是重新加工改造過的。
聽筒那邊,在嘩啦啦的洗牌聲里傳來一句:“哎呀,你這個孩子………那你過來拿吧。”
羅放愣了一下,想說晚上回來給我不就得了嗎?轉念一想,又明白了。
老媽這是要炫娃呢。
麻將館的一方天地是一個錯綜復雜的戰場,贏牌輸牌只是其一,還有很多隱形比拼。拼家底,拼老公,拼娃,拼職稱,拼時間管理……反正任何一點能吹牛逼的資本在牌局上都會被拿來明爭暗斗。
身為一個考上了一實驗的娃,羅放這點自覺還是有的,他已經成為老媽的“拼資”了。
羅放穿好校服去穿鞋,想象了一下去麻將館的畫面……在煙霧繚繞的神秘小屋里被各種熱情的阿姨上下其手,有的拍頭,有的捏臉,有的扯胳膊,都在眉飛色舞地說著:“哎呀你看人家羅放這孩子”……
羅放渾身一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是沒辦法,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羅放在穿衣鏡前左右扭了扭脖子,欣賞了一下自己完美的輪廓,把校服的拉鏈系好,很有種奴家將要入風塵的心情。
去吧!羅放對自己說。為了一千塊,該賣還是得賣。
第二天一早,羅放沒坐公交,走路去的學校。他爸媽住這個地方,到學校公交三站地,但是小城市里的三站地,統共也就個兩千多米,以他的速度,十五分鐘就走到了。今天倒也不是為了鍛煉身體什么的,主要是想散散校服上的一股味道。
昨天的賣身討錢之旅還算順利,尤其是在阿姨們夸到“這孩子不但學習好長得還這么帥”的時候,他還是很受用的。就是這股獨屬于麻將館的劣質二手煙味道讓他有點消化不了,大晚上的來不及換洗,今天只能硬穿出來。
快走到學校的時候,羅放揪起衣服聞了聞,嗯,不錯,煙味淡了不少,都被汗味取代了。
羅放正琢磨著煙味+汗味是多么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時,就看到馬路對面晃過一個白花花的影子。
徐歌。
(https://www.dzxsw.cc/book/79793541/3020087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